幾杯下肚,那倪二話多起來。因道:“你說奇不奇巧不巧?初三廟會上,我起了興,下場子跟那些正經跤手撂了幾跤,許是大傢伙熟人熟臉的,他們讓著我吧,竟一個個被我摔得不是仰腳八叉,就是嘴啃泥。”賈芸道:“那是二哥厲害,金剛不壞之身,誰搬得倒!”倪二笑道:“你這奉承忒俗套了。我那裡撂跤興致正濃,就有高聲喝彩的。起初也沒在意。幾跤下來,扯著褡褳擦汗,別人喝彩聲消停了,他那喝彩聲還高冒著。我定睛一看,喝,不是俗人!”賈芸道:“是個財神爺吧?”倪二把桌子一拍:“我倪二爺是個愛財的麼?我放貸斂財,不過是養家餬口的營生,跟你這開花廠別無二理。我活這世上,若問圖個什麼,就是圖人看得起我!那回我為什麼贈你銀兩?就因為在西廊下你賈芸瞧得起我!”小紅又把他幹掉的杯子斟滿,並端上剛燉好的紅燒肘子,倪二甚是高興,大笑道:“真好嫂子!我好的就是這一口!”因抓起肘棒,呼嚕呼嚕吃那燉爛的皮肉,又仰脖乾掉一杯,方接著說:“我見那刻意為我喝彩的,應比你的身份要高。那身穿著打扮,光那帽子上嵌的紫玉,就可見是個王孫公子。他給我拱手致禮,我自然也抱拳致意。他就邀我到廟會外頭酒樓吃酒。點的那一桌子菜餚,嫂子你不許生氣,不是我今天嫌你作的不香,實在那天那些個盤裡碗裡的,都不是咱們西廊下一般人家見過嘗過的,酒也是最上等的好酒。那公子跟我侃談起來。原來他是在善撲營正經練過跤的。他讚我的話,不像芸哥你那不著邊際的奉承,卻是句句說在點子上,狠是內行,狠是有道。他說我的跤法不是讓人看著花哨的,是有那實際效力的。他說那些跤手原是靠那花哨掙錢,且由他們去,我這跤法用在廟會上,就可惜了。又問我拳術箭術,略跟他說了幾句,他就知道我倪二不是花拳繡腿,原是真有功夫。他就贊,贊完嘆,嘆完竟要跟我結交拜把子!”賈芸道:“那大青騾子,敢是他贈你的?果然不是財神爺,竟是欣賞你敬重你的義士!財神爺論起來也稀奇不到那裡去,難得的是惺惺惜惺惺,你竟是風塵逢知己了!”倪二暢懷呵呵大笑,不禁又幹了幾杯。賈芸因問:“不知能不能告訴我們那公子名諱?”倪二大聲道:“他叫馮紫英!”賈芸小紅齊說:“原來是他!”倪二問:“你們認識?”小紅道:“說不上認識。只是他是榮國府的常客,跟那賈寶玉寶二爺過從甚為密切,我在寶二爺那裡當差的時候,就遇上過,自然只是遠處看見,沒近過身,更沒說過話。確是一位風流倜儻的貴公子。”賈芸亦道:“我也曾在大觀園裡遠遠看見過。他父親是神武將軍馮唐,跟府裡大老爺二老爺都甚親密的。他們父子跟寧國府並賈家親戚,像薛蟠薛大爺等,都是要好的。”倪二道:“原是你們闊本家的好朋友!這不更覺親近了!我們如今走得密,他約我清明以後跟他們一飈人馬去潢海鐵網山打獵去哩。”賈芸道:“聽說過那地方。說是盛產一種檣木,別處沒有的。還有一座智通寺。那倒是依照別處的模樣蓋的。金陵地面原有一座。那一帶野獸甚多,就是聖上秋,也常去的。來回十天半月的樣子吧。”倪二道:“久沒拉弓射箭了,膂力絕無問題,只是不知還準不準。跟他們去一趟,若射下野豬獐子什麼的,準定給你們送、送、送來,咱們再一醉、醉、醉——方休!”再往下說話,那舌頭就不利落了,眼睛也乜斜起來。賈芸且扶他到另室歇息。
那倪二呼呼直睡到下午。賈芸夫婦還要留他喝晚酒,他說晚上還有約會,騎上那大青騾子呱嗒呱嗒自去了。賈芸送至院門外,略多站了站,就只見有一人騎著馬,也不揮鞭,任那馬兒慢悠悠前行,從院門前路上漸漸走遠。賈芸尋思,騾子不能快跑,那倪二慢悠悠來慢悠悠去,倒也罷了,這個人明明騎著快馬,卻怎麼也慢條斯理的?回身掩門時想,那騎馬的大塊頭好生面善,拍拍腦門,想起來了,原是賈雨村,常去榮國府拜見賈政的,只是他當著大官兒,今日怎麼也不穿官服,一身便裝,如此閒散?裡邊小紅喚他:“快來收拾殘局!我若再累要出大事了!你只在那裡發什麼愣?”他才搖頭自笑,心想各人有各人的營生,管他什麼假雨真雨,推敲他不如推敲如何栽培些瓜葉菊白海棠等,下月就可發賣,因大聲跟小紅說:“你且歇著,都交給我!”大步進去不提。
那賈雨村這日告了病假,也不帶僕從,只往遠郊溜達,心裡不住推敲盤算,自有他一肚子苦衷。垂鞭信馬溜達到一處鄉村酒肆外,不免回想起幾年前在金陵那邊賦閒的優遊日子,感慨良多。因下馬將馬拴在酒肆外柳樹上,從容走進那小店。
店裡並無幾個酒客。雨村剛欲坐下,忽然那邊站起一人,連稱無巧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