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屋裡沒茶葉,你喝水行嗎?」重喬在矮櫃裡翻了又翻,只挖出小半瓶酒來,此外別無他物,只得這麼問流明。
「和你一樣喝酒就行了,」流明忙止住打算去拿茶壺燒水的重喬,道:「這一去臺灣,也不知還能不能唱戲?有酒便喝了吧。」
「別說傻話,你要不唱戲,誰還唱戲?」重喬依言拿了倆酒杯過來,倒了一杯在流明面前,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便這麼對坐著喝起酒來。
「還唱什麼呢?頭髮都剪了。」流明抓了抓昨日剛理的短髮,沉默下來。
就這麼安靜了大半天,流明方才打破沉默,欲言又止地道:「重喬哥,我真對不起你。」
「有什麼好對不起的?」重喬只是笑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要換了我的妹子給人打死,只怕當下就跟那人拼了,哪裡等得了十年?」
流明聞言卻是訝然:「……你知道?」
「早知道了,那日聽你提起流光的事兒,我自個兒也是氣極了,隔天進了馬家便四處找那些戲班子打聽,卻都說沒聽過有打死學徒的事兒,我心裡就犯疑了,總不會這樣大的事情竟全給壓下來吧!後來我不是認了罪嗎?那時候每天照三餐地打,有回我娘來探我,看見那些傷就哭起來,說什麼:『你爹以前打人那樣狠,可有回把個張流明打得要死不活的,還不是把人好好地送回家裡去等死?後來是他命大,才又自己回來的……現在你待在這鬼地方,只怕死了都不讓娘給你收屍……』」
流明見他模仿起翠翎,先是一笑,復又想到如今人事已非,不覺又感嘆起來,道:「翎姨這人也算見多識廣了,只是不夠精明,老做些傻事招人煩厭,誰知這傻事竟還能幫了你。」
「可不是嗎?」重喬亦笑道:「我那樣忙忙地往外頭找,怎知這事卻出在自個兒家裡頭?又誰想到我當年整日拉著『張流明』瘋玩,竟愣沒看出那是個女娃兒來。」
「你拉的那張流明倒確是個男孩子。」流明一仰頭乾了手上杯子,邊往裡頭添酒,邊淡淡道:「流光沒在班裡待多久,那年頭沒人要收女徒弟,她便裝成我到班裡拜了師,橫豎身體瘦小,又是冬天裡頭,衣服裹著也沒人看出是男是女。誰知才待了三天呢,你說她也不過是凍得發慌,往衣箱裡偷了件胖襖 穿在身上,師傅他犯得著往死裡打嗎?那時我找她都已經要找瘋了,她讓人送回來時,只剩一口氣還強吊著,勉強說了這事因由,幾刻鐘的時間也就過去了……」
重喬是頭一次聽流明說這些,只覺雖已過去這麼些年,他卻還惦記著這孿生妹子,話裡除了懷念,還有些悔恨之意。一時插不上話,只聽流明接著往下說道:「我料理了流光的喪事,本想上屠家班興師問罪,誰知咱們兄妹長得像,屠師傅還只當是流光回來了呢,也不聽我說什麼,就押著脖子進門練功去。起先我還跟他吵,後來卻想透過來,憑我一個小孩子要怎麼跟他鬥去?就告官也沒人要信的,只得權且忍下來,這麼等著、耗著,等尋到機會,已經是十年過去了……重喬哥,對不住。」
「罷了、罷了!」重喬長嘆道:「要不知道你是為了妹子,你和林大爺那事,我早抖出來了,如今卻還提他做什呢?」
流明聞言一頓:「那事……你卻又如何知道的?」
「說來也是湊巧,爹死了那日,娘不是問你初五那天和誰在東廂屋子裡?我想著咱們那日料理了那些行頭,趁著天沒亮才剛在那裡好過,那時都打過四更了,我只當娘說的是這個。」
「以翎姨那糊塗性子,一睡下去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又哪會曉得那時是幾更天來著?」流明歛眉垂首,低聲道:「你只道我才和你好過,又哪裡知道我也會和別人……」
「當時確是不曉得,可後來仔細一想便明白了,馬白麵只說要酒,又是在眾人面前開瓶的,憑他怎麼厲害,當著那麼多雙眼睛也玩不了把戲。蘭妲雖也拿過那酒,可她才十歲,又不可能拿到白麵兒……如此數來數去,唯一能對那酒下手的便只有林大爺這管家了,別說他要拿酒、拿白麵兒都是輕而易舉的事,就光看他在公安局裡頭,那一字一句把馬白麵往腳下踹的德行,也該知道這事脫不了他的一份兒。」
「那是我出的主意,管他什麼事情,橫豎往姓馬的身上一推就完了,本來局裡那些人就想抓他的小辮子,如今既有了由頭,又哪有個不往死裡辦的道理?」流明看著喝空了的酒瓶,眼神有些恍惚:「我只道拿一夜去換這報仇的機會挺值,原也不想累上別人,怎知你……」
「我這也沒什麼,說到底還是重英講的,一輩子傻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