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蘇祝周胡亂應著,走進他家大門。
蘇家前廳,正當間擺一長案,案後坐一老年漢子,腦後拖一根長辮,稀疏的鬍子已然半白。他就是蘇府上總管,姓王名能,一般人都叫他王二先生。案旁立兩個黑衣家丁,各執一條打人皮鞭,再配上王二先生那副長袍馬褂,活像是清朝的官兒在坐堂。
被捕來的是個青年,足不著地的捆在廳柱上,仍在高聲大罵:“王能!老子不欠帳,你本子上寫的是混帳!”
“東家是你伯父,難道還能賴你?”王老先生陰陽怪氣地說,說話尾音拉得很長。
“我不認這個混帳的伯父!”青年抗聲地喊:“我的房產地皮就是挖開做茅廁,也絕不讓給他家!”
王能剛要喝打,廳裡湧過很多人。人,打不成了。
這被捆吊的青年名叫蘇祝山,還是蘇祝周的近房堂弟。他原是自耕農,念過幾年私塾,五年前因父母同染時疫病故,為辦喪事,地全賣給了蘇祝周家,就成了同姓佃農。本年,蘇祝山小兩口染病百餘日不能下地勞作,但秋租不減,收的糧食全納了租谷,王二先生還說他欠租若干,逼他寫張契約,把他那兩間草房加一道蘺芭小院拿來抵債。蘇祝山那小院緊挨著蘇祝周家大宅,半年前王能就出面勸說蘇祝山,把那不到30平方米的房產地皮賣給東家,說是小院放在大宅旁,有礙東家體面。蘇祝山多次拒絕了這樁霸道交易,現在居然被捕來,用假帳逼他用房產地皮銷債。這件事激起了公憤,先是同姓佃農群起聲援,很快波及到所有窮戶,把全圩鬧得簡直要炸了。
蘇祝周進廳來,半軟半硬地說:“二先生,快把祝山放了!我現在正在拉隊伍,你為這麼點小事,鬧得裡外不安,這是拖我後腿,懂麼?”
王能仰起臉:“我跟你爹辦差40餘年,只能按他意思行事,你懂麼?”
蘇祝周還在說服他:“二先生,你也是久經宦場的人,總該明白一些事理,官者夜行客,無處不招災,你何苦為區區小事,叫我為難,要是把全圩子百姓都得罪了,你老自己也好受不了。”
“我是你父親的總管!”王能合上了眼睛。
“把祝山放下!”蘇祝周命令家丁放人。
兩個家丁扭頭就走,那就算是回答。蘇祝周正尷尬著,從外面跑進來一個年輕的病婦,是蘇祝山的媳婦。她跑到蘇祝周面前跪下哀告道:
“大少爺,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饒了祝山吧,怎麼說我們也是一筆難寫兩個蘇字。我們兩口子都得了病,沒錢,沒糧,活不了多久的,你能讓我們在一塊善終,就算你積了大德!”
蘇祝山衝他媳婦吼起來:“不要求他!你回去請幾個鄰居,拆房子,收拾一下還能賣20幾塊錢。以後,就在房基上挖個坑,明天來把我的屍首收回去,就埋在那裡,不要棺材,也不要找和尚唸經。收完了,你舊帶上剩下的錢,遠走高飛,謀生去吧。你才21歲,又沒孩子,總能活下去的。可你要記住,走到哪裡也不要說是姓蘇的寡婦,我到陰曹地府也不姓蘇了!”
“祝山吶!”媳婦撲在丈夫身上放聲大哭。
廳裡頓時亂作一團,推推擠擠,喊叫咒罵,眾多人手把蘇祝山放下來了。蘇祝周擠過去,拿出五塊大洋,哭喪著臉對蘇祝山說:
“兄弟,把這五塊錢帶上,回去將息身子。今天的事老頭子對不住你,我向你賠情,你也要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們也是一筆難寫兩個蘇字。”
蘇祝山冷笑一聲:“用不著大少爺這份慈悲,我們人窮志不窮,不收你這折壽錢。”
“我們走。什麼一筆難寫兩個蘇字,姓蘇的跟姓蘇的不一樣。”人們擁著祝山夫婦,罵罵咧咧的走了。
“他媽的!”蘇祝周拔出手槍,走向王能,“我的隊伍剛開張,你就在後門放火,難道你不懂得危害民國要砍頭麼?辛亥革命已經過去了二十六年,滿清餘孽在鄉下還敢這樣為非作歹,這是逼著老子開殺戒!”
“殺你爹去,他在後廳裡等你哩!”王能衝蘇祝周打個響噴涕,陰陽怪氣地站起來,乾笑兩聲,離座而去,對大少爺手槍看都沒看一眼。
“老子要開殺戒啦!”蘇祝周向後廳奔去。不過,他的手槍已經收進了皮槍套。
在蘇家大宅中廳門階上,站著一個女人。她衣著並不華麗,中等身材,方臉,面部輪廊勻稱俊美,操一口雲南腔吩咐家丁們:“嚴守三門,今天絕不許放王二先生進後廳同老太爺見面!”家丁們應令走開,她又嘆息道:“這一家人過的是什麼日子,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