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心按下心事,神往地說道:“早知你們這樣熱鬧,就該和你同行,見識十師諸般風采。”長生心頭猛跳,脫口而出,“沒事,返程我們同行就是,哎呀。”他忽然想起紫顏答應側側要在北荒開繡院,一時怕是不會離開,不免遺憾。
紫顏笑道:“你早已自立門戶,我不拘你。”長生臉上一紅,紫顏又對鏡心道:“把你易容成長生的模樣,你便知十師這一路,究竟遭遇了什麼。”
鏡心喜道:“先生竟有如此手段?我願一試!”長生暗忖,鏡心以人心成相,紫顏以相化人心,真是難分軒輊,不由期待萬分。
伺候鏡心的侍女原在院子外候著,聽到吩咐走進來幫手,替鏡心在屏風後換衣裙為男子的湖色刺繡袍衫,除去插梳簪釵,解了髮髻。等候之際,正好開窗掃室,將舊有香氣滌盪而盡。
鏡心走出時,繡衣素面,青絲如雲,極淨,極豔,如凌波仙子不染塵埃。長生一時心生不捨,只覺脂粉會玷汙這般傾城之色。紫顏取炭燃香,那氣息遼遠如茫茫大漠,如雪後空山,微螢的光芒蘊出奇異的香氣,素煙旋起舞步,洗去塵心浮躁。
“長生,梳頭。”
紫顏一聲清喝,宛如咒語,長生打了個激靈,京城長生府裡那個舉止若定的易容師瞬間回來了。他一念空靈,肅然捧起她的秀髮,弄玉調香般仔細梳理,鏡心察覺他的指尖輕巧拂過髮絲,笑道:“多謝。”
長生屏息沒有回她,把心思沉下去,如水中的魚,鼓起眼認真凝視眼前。象牙梳在秀髮上滑動,輕盈如雪橇,掠過滿目晶瑩。他在心底哼起了歌,酣然如大夢,醺然如酒醉,是魚遊長河、鷹擊長空似的快活。
長髮流瀉如瀑,長生的手指在黑髮中游走,把一握青絲挽在手心,束髮為髻,用玉色小冠罩了,穿過一根碧玉簪。
浮香漫漫中,紫顏從當年千姿贈予的易容工具裡,取了蟲膠妝粉,一點點勻貼在鏡心臉上,塑型整顏。晶指清涼地點在鏡心臉上,她默默感受他穿花繞樹般的手法,心頭浮現關河外千里蒼茫的景緻。
彷彿能看見氤氳的煙氣纏繞在繡面四周,輕輕一嗅,就有前塵如雲霧漫衍,清歌鳴奏天籟之音。情思昏沉間,一陣香風捲了北地風光飄過,心底無數明麗山水走馬觀花似的謝去,不知今夕何夕。
鏡心只覺天色驀地暗了,黑壓壓的烏雲下,山間鬱郁如潑墨,村莊比墓地更沉寂,染疫的人們命如衰草,不斷被收割掩埋。她心頭悲哀欲泣,直至見到一張張藥方一碗碗藥汁,從絕望中打撈生命,歡喜得想要流淚。
突然而至的金碧輝煌,令她驚奇凝想,三代而亡的盛世,光陰最終打敗了權力。可是永難磨滅的風流,卻是那刻印在牆壁上的技藝,藉助偷學者的眼,華麗地再現人世。即使身如白骨,命化塵埃,可黃金打造的天工之器,卻是永世流傳,將匠人們秘密的心事封存在精妙的花紋裡,一代代奪目新生。
鏡心腦海中風起雲湧,生生滅滅,一張玉容逐漸補出長生的精氣神,讓她窺見他宛轉的心意。她溫柔淺笑,暫時放下兒女情長的糾葛,沉浸在北荒千里輕寒的冬景中,於是薩杉城驚豔的香會在煙雲四合中上演,瓦格雪山氣勢逼人的雪崩也令她動容,而長勝宮連綿的青瓦白牆重樓宮闕,芳華園震動長天的樂曲歌舞,無不使她沉醉流連。
原來十師風雲際會,是好景良天、皎月流光的邂逅,隨便一眼,皆可瞥見智趣天巧的從容。鏡心不免心癢,再見到前夜裡一場攻守,諸師悉數登場的璀璨,就像一個個難解的謎題,隱約流動拆解推衍的思路,越發心喜若醉,沉迷不可自拔。
她在細細香塵中歡遊冥想時,長生突然留意到紫顏神情寞寞,像是對易容已意興闌珊,看向鏡心的眼神分外疏離,不似舊日有著棋逢敵手的驚喜,反而有一種惋惜。
長生用力嗅了嗅,這香氣雖可致幻,對他倆卻是無用,紫顏不應是為此迷茫。那麼,少爺是幾時沒了奪天的鬥志?是險死還生的經歷消磨了對天改命的心志?
懷疑的念頭一出,長生先自搖頭,掐滅了這退縮的想法。睿智如少爺,怎會看不透這其中因果?轉念一想,紫顏改過太多他人的命數,就連少爺自己命中最艱難的一關,也已經闖過,唯獨沒能還原他毀容後的這張臉。少爺曾期冀他青出於藍,把臉面重生,可就連譽滿天下的紫顏都被難倒的事,匆匆學了易容沒有多久的他,如何能辦到?
長生默默在心底吶喊,少爺,你還沒找回我那張臉,請不要放棄!
彷彿聽見他的呼喚,紫顏忽然凝目看他,眼中有一絲戚然。長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