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思良久,剛想起身,發覺右腿抽筋似的又疼又麻,竟無法簡單站起。照浪遞過一根油綠的竹杖,道:“王爺請用。”
“照浪!”他怒道。
“王爺勿驚,不過是讓王爺記得這痛感,在下即為王爺解除痛苦。”他口氣蕭索,熙王爺心頭很是跳了跳,臉色不由緩和。
照浪拔下插在熙王爺腿上的數支金針,放在盤子裡。紫顏在一旁嘿嘿笑道:“王爺今後行走時,切莫忘了愁眉苦臉,否則無法使人起憐。”
熙王爺只覺這一場易容揉碎人心,彷彿周身百骸散了架,掙扎站了會兒不得不跌坐下來。照浪見狀,忙扶起他,問道:“王爺還要試裝嗎?”熙王爺心中一硬,點頭道:“要。”照浪奉上朱檀金線九梁皮弁、緋色大袖織金衫等衣冠鞋履,伺候他穿上。
夜色簌簌地落下,熙王爺恍若回到了王府,棲逸齋外,識鑑閣上,碧水曲繞穿過庭院。一室的香氣就在這時斷了,四周的黑暗籠過來,紅燭默默在紫檀案上燒出迤邐的蠟痕。他的心被虛無的闇昧填塞,白髮、蒼顏、秋光暮年,不知怎地,忽然記起自己並無子嗣,想到了身後的淒涼。
像是在應和這慘淡心境,更漏一聲聲孤零地滴著,生如流水,心如死灰。
照浪重取了香燃上,見燭火昏暗,另點了兩隻瓊花燈。他只當熙王爺為進宮的事躊躇,靜默了等待吩咐。紫顏笑吟吟找來一壺酒,斟了一海碗奉上,“王爺,酒能殺愁,且痛飲一回。”
熙王爺如獲至寶地接過,急急地去飲,喝得滿襟酒水,紫顏瞥了照浪一眼,將剩餘的酒扔給他,“你也該喝。”照浪乾笑道:“不必了!要我發愁可不容易。”冷冷地把酒壺放在案上。熙王爺本想再飲,聞言矜持地擱下碗,抹去嘴角的水跡。
此後,花費時日背熟了套話,將離京的日子描摹得慘不忍聞,或能避過一災。熙王爺須如依了唱詞吟誦的伶人,萬事按譜好了的詞兒來,容不得半分差錯。
他以貴胄之身遠走他鄉,本就吃足苦頭,若非有舊僕周旋,半途餓死凍死也是尋常。此刻在照浪的提點下說起沿途饑荒光景,剩下的七分志氣又磨去三分,心境越發寒涼。
紫顏閒閒聽了,望了屋外濃重的夜色出神,那年雪月的情形歷歷在目。世事輪迴往復,那些宛若空花陽焰的幻夢在歲月裡浮沉,兜兜轉轉又重來一趟。
照浪說到一半,瞥見紫顏悵然緬懷的神情,也記起了當時。他面色一冷,忽問熙王爺道:“換作是王爺,那年冬天會不會起念殺我?”
“會。”熙王爺像說著風花雪月的故事,澹然地道,“如果那是唯一的路。”照浪笑起來,雙眼亮了亮,“若有第二條路走呢?”熙王爺陰沉地道:“保住你,也就保住我。但願你不負我。”
照浪依然在笑,他開啟隨身的銀香囊,用銅箸撥了撥火,靈貓香像是恢復了生氣,再度奪路而出。辛烈動情的氣息如從崖頂跳下,決然地撲向鼻端。
熙王爺醺醺欲醉,緊繃的眉眼鬆弛下來,聽見照浪如夢囈般自語:“如此,就請王爺多捱些時日,等我服侍好太后,再請王爺進宮去。”
熙王爺一聽還要再等,張嘴欲罵卻無力,撐了桌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裡一急,這一年半載積攢在胸臆的恨愁漫溢開來,喉間腥腥地一鹹,吐出半口血。照浪神色雖變,手下穩當地托住熙王爺,將他扶到坐床上斜倚著。熙王爺眼前漆黑,抓牢了照浪的手不敢放。
紫顏搭脈看過,搖頭道:“他身子虛得很,一天累下來,先好好睡一覺罷。”照浪依言替熙王爺除去衣履,正待蓋上錦被,手腕被死死扣住。
“你不許離開。”
照浪點頭,“是,我就在王爺門外守著。”
熙王爺反覆說了兩遍,昏昏睡去。照浪放下紫紗帳幔,走到燭臺前吹熄了火,回首望了望几案上輕纏的餘香,像夜色裡唯一甦醒的魂,徘徊不去。
他一步一沉地跨出屋子,紫顏早凝立在外,不知何時落花滿地。
陰晴有時,滿虧有定,千古興廢不過鏡花水月,一念而空。他這樣想著,遠處街巷裡的燈火一盞盞暗下去,紫顏慢慢地也離去了,獨有一襲路過的清風與他相伴。
秋風盈袖,照浪但覺衣袂冰涼,寒意直直灌進了心裡去。
直到黑夜過去。
錯綜
“他是瘋子。”
玉觀樓外黃葉飄零,黑衣童子們用力推著一個青袍男子,對了周圍的看客說道。那個青袍男子瘦高個兒,蒼白的臉上溢著嘻嘻哈哈的笑,手上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