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貴妃閉目享受之際,紫顏輕輕搭上了雙手。她倏地一麻,感受他的指尖由兩眼內角順了額頭划向頭頂,又伸向耳後。明明只在髮間遊走,她卻覺那手指撫按了心上舌尖,揉捏了四肢百骸,渾身半分力氣也無。
像是察覺到她的綺思,紫顏平穩的語聲傳來:“膀胱經氣血旺則眉眼美而無皺,這道經脈須時常按摩,以免反覆。”
他重重地說了“膀胱經”兩字,意在調笑,尹貴妃不想見他佔上風,睜開眼微嗔道:“先生的本事該不止於此。”
紫顏似頑童般鬼鬼一笑,道:“還有呢,娘娘莫怕。”手中針鋒畢現,直往她眉上刺去。尹貴妃駭然閉緊雙目,紫顏順勢在絲竹空、太陽、迎香、攢竹、頰車、巨髎等穴刺入長短不一的針具。長生眼看一個美人頃刻臉上滿是長針,不禁摸臉嘀咕了一句:“少爺千萬別給我插針。”
尹貴妃聽得“插針”兩字,分外恐懼,細微地呻吟道:“先生,我的臉是何模樣?”
紫顏悠悠地道:“這僅是序篇,尚未見真章,娘娘可別太心急了。你面前就有鏡子,自可張開眼瞧瞧。”把一面三樂鏡往她枕邊送去。
她不敢貿然睜眼,兩手摸索著鏡面,忽然心中一動,道:“這是榮啟奇答孔夫子之鏡?”紫顏道:“是。”長生湊過臉來,見鏡後有兩人,一人手持曲杖,想來就是孔夫子了,道:“夫子問他什麼?”
紫顏道:“夫子遊泰山見榮啟奇鼓琴而歌,問他有何可樂。榮答曰,天生萬物,唯人最貴,既生而為人,故一樂也。男尊女卑,生而為男,二樂也。人生有不見日月,不免襁褓者,吾行年九十,三樂也。這便是三樂鏡的來歷。”
尹貴妃強笑道:“男尊女卑,不見日月。我人生僅得一樂,聊勝於無。”
“娘娘錯了。娘娘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縱是女子也尊貴異常。至於不見日月,更是差矣。皇帝為日,娘娘為月,可謂相得益彰。三樂齊備,怎會無樂?”
“唉。”尹貴妃嘆息一聲,對牛彈琴,不說也罷。
針刺了一刻時分,被紫顏取下,把百草露沾在她臉上,涼意徹骨。收拾完畢,請尹貴妃睜開眼。她茫然看去,鏡裡素面朝天,有一個生氣勃勃的女子,不識人間愁苦。
“啊——”這仍是她,是十年前未入宮的她,眉眼何曾有一絲憂慮?
百般滋味上心頭,她怔怔地落下淚來。
“心柔姑娘天生麗質,我不捨得抹去這容顏。”紫顏忽然換了名字稱呼她,說得懇切,“如我猜得不錯,宮中近日會有大變故,懸崖勒馬正當其時,不必再回去了。”
她顫聲道:“不回去?”
“那人自獻畫的一刻起,就已不再愛你。”
尹心柔兩眼發直,被這一句劈得神志不清。是了,這就是了,一直有意疏忽的真相。她曾有萬般貪戀,既想留住皇帝的愛寵,又怕將來老去無人問津,故從了熙王爺,以為他是她的歸宿。不想他仍把她推了出去。
其實她和他是一樣的人,只想把一切都攥在手心,不肯放。她千般的猶豫矛盾,為的不外是留住她高高在上的地位。如今,她真可以全部放下?
可是,終於要離開他的野心了,想到此處,她發覺自己竟鬆了一口氣。十年一覺,黃粱一夢。她有這十年經已足夠。萬歲爺,是我負你。她輕輕地於心底說了這一句。
先放手,會比較不傷心,勝過來年冷宮獨對,殘紅孤影。
她到底愛過誰?尹心柔捫心自問,再度看向鏡中。是了,她愛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她不會愛他們,若他們有日會不愛自己。
原來鏡花水月一場空。將來,她又能往何處去?不是沒預留過金銀田地,可一個人的繁華奢侈,竟是荒涼。
紫顏扯出一個微笑,解嘲地道:“原想從你手上打劫一筆,也好添幾件衣裳首飾。宮中既是回不去了,你想去哪裡養老,我送你去便是。”
尹心柔歪了頭看他,怪哉,只要他說些玩笑的話,她便會忘了那些紛雜人事。這男人身上竟有種奇特魅力,令人仰望,情不自禁生出接近的心。
“我若……不想走了呢?”她居然笑出聲來,像十年前調皮的女孩兒,捉弄一本正經的大人。
“哎呀,我這裡真是住不下了。”紫顏求助地看向長生,“長生,你說是不是?”
長生原是最見不得紫顏留意他人的,被突然這麼一問,沒來得及說話,尹心柔的笑聲已傳過來,“我燒菜的手藝很好。”聰明的女人知道,要打動男人,先俘虜他的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