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闔了闔眼,清歡問道,“娘娘,可要宣蘭嬪娘娘進殿麼?”
鍾離爾勾唇苦笑,面容似是極疲憊,“如今闔宮都避本宮不及,也只有蘭嬪這個節骨眼上肯來全本宮皇后的面子。她三拜九叩在宮門口行大禮,怕是早已傳遍了,若不見反倒教她難做,快請進來罷。”
蘭嬪進來的時候,見皇后在座上仍是一派端莊盈盈笑對,心下感嘆,仍是端正行了禮,皇后親自走上前攙扶起蘭嬪,只笑道,“本宮抱病,蘭嬪今日來本宮這裡,實在有心了。”
蘭嬪依著往常一般,隨同伺候皇后用膳,眼眉仍舊斂得溫柔低垂,語氣卻是堅定無二,“娘娘是中宮皇后,臣妾沒有不來侍疾的道理,娘娘手持鳳印一日,臣妾便是庶妾,侍奉嫡妻是天經地義的本分。”
皇后瞧著她的眉眼,在坐上接過她遞過來的粥,心下難免動容,只拉了蘭嬪落座,將將忍住淚意,只勉力笑道,“你的心意本宮曉得,向來捧高踩低是人世間的風氣,你一回回危難之間雪中送炭,本宮牢記在心。本宮只要在這後位上坐著一日,便定不教你受了委屈。”
蘭嬪反握住皇后的手,緩緩搖頭,不顧禮數只定定瞧著鍾離爾,“娘娘救過臣妾兄長,是臣妾一家的救命恩人。況且早在王府時,臣妾便知道娘娘與旁人不同……容臣妾說句逾矩的話,臣妾視娘娘為知己、為手足。臣妾今日前來,是怕娘娘心中被宮人流言左右,現下瞧著只是臣妾愚鈍,娘娘高高在上,做什麼要在乎他人如何想?即便一時不順,但總歸娘娘慧心,定當思慮通透。”
鍾離爾緩緩垂眸瞧著她的手,皓腕瑩白,蘭嬪月白色的宮裝入目溫柔,她輕聲道,“本宮知曉你的意思,自輕自賤的事兒本宮不會做,流言蜚語本宮也儘量不去受她們的中傷就是了。”
她頓了頓,轉首瞧了殿外,緩緩牽起唇角,“如今這般,已是絕佳的結局了。雖說崖州去遠,一路艱難,總好過立時天人永隔……”
蘭嬪驀地抬手輕輕虛點了下朱唇,只蹙眉搖頭,環顧自周方道,“娘娘,且不說這話萬分的不吉利,娘娘也該防著隔牆有耳,這坤寧宮人,娘娘還是仔細查查底細,往後想往娘娘殿裡塞人的,怕是大有人在。”
鍾離爾冷笑一聲,眉眼如刀,“本宮還活著,二十四衙門仍是必得牢牢握在手裡,皇上一日不廢后,後宮可能任旁人泛起波浪去?本宮倒想看看,誰有這個本事,誰有這個膽子。”
蘭嬪瞧著鍾離爾,並未有如同眾人想象般的頹唐不振,只覺心下安慰,會心一笑俯首道,“娘娘天之驕女,一如既往,臣妾拜服。”
午後送別了蘭嬪回宮,皇后站在軒窗前往外瞧去,阿喜端了杯熱茶上來,瞧著清歡搖頭道,“楚太醫方說了娘娘不能受寒,怎麼好站在這風口上?”
清歡未及回話,卻聽皇后背對二人輕聲道,“本宮記得,出閣前,家中蓮池裡的錦鯉,方生了新苗?”
阿喜與清歡對視一眼,悄悄嘆口氣,輕聲道,“是娘娘從前最喜歡的那尾紅鯉。”
皇后輕應了聲,窗前身形蕭索,常服瞧著竟也似無比寬大,“離家前,父親說遊廊要重漆過一遍,三年了,怕是新漆都落了斑駁罷。”
清歡聽著皇后語氣平靜,心卻更是錐心刺骨一般地疼痛,瞧著皇后欲出口安慰,卻聽她又喃喃道,“此刻應是啟程了,大廈傾塌,往日那樣氣派的寬闊門庭,也不過是為著如今搬行李便利罷。”
她闔眼,想起鍾離家百年如同雲煙的富貴榮華,兒時隨父兄端正進出,門外人人豔羨的高門闊匾,父兄走前,可有再抬眸看一眼麼?
梅園桃林,此後百年,可還能如常花色嫣然,臨季枝頭傲然盛放,引人揮毫筆墨麼?
當年盛世光景,門庭若市,桃李遍佈九州,往後可還有故人駐足嗟嘆,遙憶兩朝元老的平生輝煌麼?
不能想,不敢想,越是細想慘淡光景,越是覺得心痛難當。
鍾離爾站在坤寧宮中,終歸疲倦哽咽,“雙親此去崖州,本宮連一程都不能相送。”她抿著唇含進淚珠,鹹澀冰涼,痛極卻壓抑道,“人說生離,何謂生離?這便是生離了。阿喜,清歡,我此生,再也回不去故園,再也見不到父母兄長了。”
她只能在這孤身一人的皇宮中,與她的夫君離心離德,假意周旋,了此殘生。
皇后在一室無聲中反反覆覆只想著——所幸家人安好,雖說遠去崖州,可族人勤勉,後宮又有她這個皇后坐陣,假以時日,若是能依著父母族親的希望,助力使鍾離家東山再起,便是受上何等孤寂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