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昭手底正在胡亂摩擦著一幅字把玩。
他一眼就認出那是父親的作品,心下肅肅,默默讀來,是《易》中一篇《勞謙君子》。記得庶母最喜此篇,不禁默然。而子昭不知何時已經抬起了眼,正在瞧自己的表情,眼含笑意,卻又不是笑意。顧曙想,這個中只有說不出的嘲諷罷了。因為在庶弟的眼中,世間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值得解讀出高尚有序的意義。
念及此不禁蹙眉,而子昭見狀終於笑出了聲,挑起眼眉問,兄長為何苦惱?顧子昭那時尚且還能喚他一聲“兄長”,如今想來竟邈若山河。
他向來待人溫恭藹然,面對庶弟此問卻騰起一絲計較的意思來,他斂容道:謙者,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終也。君子勞謙而萬民服,故曰有終。說著反問起子昭,父親此書,弟如何玩笑對待?
子昭眨眨眼,又低下頭去瞧那幅字,無謂一笑:不就是一幅字嗎?父親那裡多的是,更何況,這是他贈與我的,我愛怎樣就怎樣。顧曙聞言一陣愀然,父親竟從未贈字給他,就是他練習大字時想蒙父親指點一二,父親也總有推脫不盡的理由,倘這字是父親給他的,他定會愛如珍寶,可惜父親從不給他這樣的機會。他的父親無須倚閭而望,他便自能伯俞泣仗,然而,這一切,並不為他人所需要。
只是他沒想到子昭忽隨手就將那幅字投入一旁火勢正旺的爐膛裡。火焰從他手中捲走柔軟的紙張,發出呼呼的聲響,把燒焦的殘骸吹出窗外,吹進殘雪仍堆積的江左大地。小小的煙點漸漸消失在一片炫目的純白中,看上去就像大雁扇著翅膀飛遠了。
庶母劉氏何時走到他們身側的,顧曙並不知曉,看見的那一刻急忙行禮,劉氏止住他,微微笑道:阿灰訓得很好。顧曙一聽不禁冒了一身冷汗,心道剛剛自己那番尊卑之言竟全被庶母聽了去,著實糟得很了。父親素來喜愛庶母,他十分擔憂自己所言會不會被庶母學給父親聽去,從而使他母子二人處境更是雪上加霜,他自己倒無所謂,倘連累母親,那便是他的罪愆。
一旁子昭同庶母對望一眼,隨即喚了聲“母親”,庶母並未應聲,只對自己道,阿灰且去溫書,我有些話與你六弟講。
他忙應下,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在門口略一遲疑,不及掩門,而聽到裡面傳出了劉氏清冷嚴厲的聲音。聲音雖輕,語調卻沉,更不容抗拒辯駁。
她說跪下。
顧曙心中狠狠一驚,再不肯做停留,悄聲掩門離去。
那一聲“跪下”只要憶及仍重重叩在心頭,然而,他的母親早已不在,儘管她端莊持重的性情從不因任何人的冷漠而化為自怨自艾,儘管她在教育子女時,總是那般安定而不輕躁,詳審而不疏率,是為人母的最佳典範,東風化雨,嘉言懿行,但伊人已逝,冢前楊柳都已有一人環抱之粗。他目睹她備受的煎熬,即使他從不曾見她稍有流露。而後來子昭亦曾含笑提醒:日後要喚夫人,阿灰。
“爹爹!”身後傳來宛如黃鶯打啼的一聲嬌呼,顧曙回首,見女兒張開手臂正朝自己跑來,身後則跟著已快要再度臨盆的妻子沈氏和一眾侍女,顧曙一面抱起女兒,在她粉嫩的面頰上輕啄幾下,一面去挽沈氏的手,笑道:“今日可還好?”沈氏行動多有不便,此刻嬌喘微微,只緊緊依在他身側,目光落在他懷中女童身上:“阿瑜總愛四下亂跑,夫君要好好教導她。”
說著卻很快岔開了話,四下看了看,方低聲問:“妾聽聞子昭犯了事,可是真的?”
顧曙輕應一聲,仍在逗著阿瑜,沈氏眉頭不禁皺了皺:“夫君萬不可袖手,以免傷父親的心。”
“媛容不必掛心,該如何做,我自然清楚。”顧曙衝她溫柔笑道,下意識朝父親書房方向看了一眼,他知道,此刻,那自己也並無多少機會親臨的地方,顧家父子又一次同處一室,只是不知這一次的心境又當如何?
書房中,顧未明果真如顧曙所料,他跪在地上,大約這樣的跪地不起,他亦是習慣的,他的母親是個嚴厲的人,也僅僅對他這般。
“子昭,你過來。”顧勉不知過了多久,才向他招手,顧未明跪得兩腿痠麻,起身時費了些功夫,不過他愛整潔愛漂亮,仍要先輕輕拂去灰塵,才願意往顧勉那邊去。
顧勉待他近身,卻揚手便劈下一掌,他素來太過鍾愛這個兒子,總覺得這個兒子聰穎似天人,而顧未明確實也如此,敏慧夙成。而他的胡作非為,在顧勉看來,也不過是恃才傲物而已,直到此刻,掌聲的餘音似還在,顧未明半邊臉麻得厲害,不著一言垂下雙目,又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