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銀線刺繡牡丹的鞋履一頓,看清她就是剛才那個恍惚錯過的小太監,不自覺多看了一眼。然後便抿嘴沙笑道:“唷,他們騙了你什麼,哀家不知道。哀家知道的是,你卻把我騙過了好多年。”
說著斜睇了眼錦秀,目中光彩澄亮,一應都在不言中。
這紫禁城裡的風雲,三年一起落,五年一輪迴,人來了去了又來,故事從來不缺。誰人曉得隆豐皇帝當年還遺有一子呢,這一子被淨身成了小太監,藏在宮牆之下養活了十年。史官們的筆啊,這下看該怎麼為難。
萬禧想著老十二楚曎回來有望了,不自禁勾了勾嘴角。生得是美豔而高莊的,人老了一身氣勢依舊不減半毫,看錦秀一眼,錦秀的心便噗通地一跳。那是叫她去放口風呢,前皇帝殉葬秀女的身份,查出來是要被賜死的,把柄捏在萬禧手裡,得照她的臉色而活。可是錦繡愛皇帝,愛得那般深隱而熾切,她不想置他於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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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天,白日猶曬,入夜了便有些涼。陸安海沿著宮牆下找人,把東西六宮都趟了個遍,才在春花門下找到小麟子。
戌正一過宮門上鎖,內廷裡沒什麼人隨便走動。那垮遢的一道小曳撒,斜倚靠在身後的紅牆上,打出一條孤清而悄寂的陰影。
這孩子命生得不好,性格卻是好的,有什麼不高興的事兒,出個門晃晃、回來吃口食兒就過去了。能讓她這樣沮喪的,準就是那個煞氣的皇太子。
他便撥拉著老邁的腿腳過去,問她:“咋的咧?天黑了也不曉得回去,肚子不餓?”
小麟子頭回不應他,只是愣腦兒地站著,安靜地垂搭著睫毛像沒有聽見。
這春花門裡沒人住,自打當年小順子鬧了那場汙穢,她就從來繞道走,今兒個也不知道怎麼了偏往這裡站。
陸安海對她的態度有些意外,又試探道:“你自個不吃,太子爺的宵夜你也不管了?那小子脾氣打小就不好,回頭去晚了又對你發火,你自找氣受哩。”
小麟子眼皮子終於動了一下,手指頭摳了摳身後的牆角沒說話。
陸安海猜著準就是了。下午的時候在東筒子看見楚鄒,身旁跟著個淳秀的女孩兒,兩個人隔著肩膀走路,似乎在低低說著話,偶爾溢位三兩聲笑語。他貼牆根下走過去,楚鄒瞥見他過來,臉色便很有些冷。那偷糖吃的小子學會談姑娘了,陸安海看到了也低著頭裝作不去看,曉得這小子和自己不對盤,他也犯不著去觸黴頭。
後來楚鄒從他身旁迎面掠過,怎麼地好好走著走著,走兩步卻忽然地往蒼震門裡拐進去了。又沒惹他,陸安海心裡就沒來由地“咯噔”一下。
果然到天黑也不見小麟子人影兒,原本申酉之交必準時給自己去魏錢寶那裡取藥,藥也沒見取,人也不回來拎膳。他不放心,便上東宮去找人。問馬太監,馬太監也說不出什麼,只吭吭一句:“那娃子不懂事,帶回去給教教理兒。”
略有晦澀的眼神,叫陸安海看了暗揪心。一把屎尿地把小麟子拉扯長大,沒血緣也成了自己的孩子,別人看得起看不起他都無所謂,就怕小孩子遭人晦澀。
但那女兒家的身、女兒家的心,可是那麼好教的嗎?打小就告訴她自己是太監,也沒人教她怎麼塗胭脂,她自個躲在坤寧宮裡偷折騰,天生就是喜歡。這陣子沒心沒緒的,不是在宮牆下胡鬧,就是杵在東宮裡叫不回來,半個多月把下巴都愁瘦了,敢情就是為了那個鄉里丫頭。
陸安海憤懣地瞅著小麟子:“可是又欺負你了?打早就告訴過你那小子薄情,叫你別和他纏,你一意不聽。現下知道後悔了?早幹嘛去。”
他喘氣累,一叨起來就費力。小麟子只得噎著嗓兒回答:“太子爺銷我差事了。”
總算吭聲了。
陸安海又說:“掉你差事不是早晚嗎?他此刻長大了,身邊有了歡喜的女孩兒,哪裡還記得你是哪瓣蒜?你就是個太監,和人不一樣,太監註定了是奴才命,當牛做馬的時候有你,榮華喜樂一晃眼,你倒還想陪在他身邊沾光?門都沒有哩……”
“我和她一樣。”小麟子聽得情緒不受,忽地打斷話。聲兒很輕,陸安海沒留神,愣了一怔。她又重複道:“我和她一樣……你和吳麻桿為何要拿騙小孩兒的話哄我?”
唷,她倒還把自個當大人了。
那小肩膀貼著牆斜站著,青蔥小臉蛋上睫毛微顫,底下烏眼珠子亮澄澄的。陸安海認真一端量,這才看到被她踢在一邊的太監帽,帽耳朵上依稀兩個腳印,一身曳撒也扯得有些髒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