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房幾近搬空。小錢拿著最後一張禮單走進我的西耳室,躬身道:“啟稟君侯,冼大人府上送的禮都清點好了,已然陳放在院中。這是最後一份禮了,君侯可要出去瞧一瞧?”
我正在窗下給府裡的女人們描繡花樣子,幾個小丫頭團團圍住,一時顧不上回答。卻聽綠萼笑道:“我們好容易才央姑娘畫些樣子,好充冬日裡的活計,你就拿那些個俗事聒噪個沒完。姑娘不出去瞧了,錢管家自己瞧著辦吧。”小錢一笑,轉身去了。
恰巧畫完五張圖,幾個小丫頭嘻嘻哈哈地搶了一陣,都散去關氏那裡領絲線布帛了。這裡綠萼一面收拾筆墨,一面笑道:“這些做官的也是好笑,說別人行賄受賄,自己卻往這裡送了重金,真真是自相矛盾。天下才太平了幾年,便是這等烏七八糟的光景,姑娘必得回稟聖上才是。”
我斜倚在榻上,捏一捏酸楚的手腕:“‘大舜佐治,戒在比周。周公輔政,慎於其朋’'37'。治世安樂,不比亂世。安逸之下,易生貪婪驕惰之情,爭名奪利之心。久而久之,自然鄉黨成群、朋比為奸。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綠萼道:“難道便不能好生為官,好生過日子麼?”
我自小丫頭手中取過熱巾,細細擦拭掌緣的墨漬:“承平日久,怪只怪日子太好過,眾人早忘記了隨太祖平亂定天下的艱苦。‘自古帝王,居危思安之心不相殊,而居安慮危之心不相及,故不得皆為聖帝明王。’'38'帝王尚且如此,為官的就更加不堪。隨波逐流,泥沙俱下,於是便亡了國。”
綠萼一怔:“聽姑娘的意思,像是在指摘聖上的不是。若聖上真有不是,姑娘身為帝師,不正該好生規勸麼?”
我笑道:“陛下年少登基,自有太師太傅教導,我這帝師的名號,豈能當真?”
綠萼道:“姑娘在外,可是常往御書房寫密奏,如今回了京,倒不如往日了。連這等醜惡之事,也不能說與陛下聽麼?”
在京中,我所有的智慧和力氣都用來遮掩愨惠皇太子薨逝的真相,朝中的紛爭比之當年的以命相搏,可說微不足道。“‘申生在內而危,重耳在外而安’。越靠近權勢,就越危險,行事更得小心謹慎。你在陛下面前說他們都是小人,結黨相爭,難道你自己便是纖塵不染的君子麼?陛下想必這些年聽了不少,小心他厭煩了,更是一句也聽不進去。”
綠萼詫異道:“直言勸諫當真就這樣難?”
我笑道:“當然很難。所以但凡有這樣不怕死的直臣,史書便珍而重之地連他們勸諫的文章都一字不落地記下。因為官僚雖多,肯為國家得罪君王的,少之又少。”
綠萼道:“姑娘若是個男兒身,躋身官場,雖不能直言勸諫,可若能潔身自好,說不定也能糾一糾這股歪風。”
我一哂。我若是男兒身,何能有今日的地位?“又說傻話了,哪裡就這樣容易?何況我老了,早就沒有當年的心氣和勇氣了,我也成了和他們一般的——無聊官僚。”
綠萼忙道:“姑娘正當盛年,哪裡就老了?還有,何必要和那些臭男人比!”
正說笑間,小錢又進來稟道:“啟稟君侯,義豐縣侯、杜侍中的夫人來了,現在正門外下車,君侯要見麼?”
義豐縣侯、杜侍中便是杜嬌。杜嬌在外三年,歷任兩州刺史,回京遷殿中侍御史、御史中丞,一躍而成門下侍中,如今是京中新貴。若說是當前朝中最炙手可熱的人物,也不為過。“杜夫人?你難道沒有告訴她我這幾日正閉門謝客麼?”
小錢笑道:“杜夫人好歹也算故人,又是親自上門,若不見,恐怕於杜大人的面子上不好看。何況君侯說過,杜大人是與陛下共過患難的,自是非比尋常。再說,君侯已經將禮物都退了回去,這閉門謝客的規矩,也可改改了。”
我懶懶地下榻趿上繡鞋,一面嘆道:“直臣難做,遇到位高權重的——”
不待我說完,小錢忙道:“大人清正自守,不受私謁,已經是直臣了。若當真一點情面不顧,還如何在朝中為官?”
我瞟了他一眼,忍不住發笑:“我還以為這府裡是綠萼說了算,原來是你。”
小錢笑嘻嘻道:“奴婢不敢。”
我笑道:“請杜夫人進府。綠萼,更衣。”
認識杜嬌近十年,這卻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夫人。杜夫人與我年紀相仿,一張橢圓臉,肌膚白皙,眉目清秀。一條細細的瑪瑙穿金抹額橫貫潔白寬闊的額頭,頭上斜簪一枚金鳳,小小一粒紅寶石自鳳嘴垂下,與漆黑齊整的鬢髮若即若離。身著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