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確知道了,還知道好些天了。她對皇帝一向放心,也不願再為那麼多不關己的事情操心,所以這麼多年來就好端端待著這慈寧宮裡,最多不過聽聽曲,看看戲。只要關上門,她可以將這天地間所有繁雜的事情都關在外頭,只剩下她與李勉。
可是皇帝是她的兒子,到了這當頭,她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兒子被仇人之後所害。
她站起身來,那身花紋繁複的裙子在身上鋪直了,細細密密的金線閃得人眼睛都花了。她就這麼一步一步走到昭陽面前,鞋底與石磚發出清脆的鐸鐸聲,又像是一步一步都踏在誰心上。
居高臨下地盯著那宮女,她問:“你有什麼企圖?”
昭陽弓著身子伏在地上,木木地說了句:“奴婢沒有任何企圖。”
“你沒有任何企圖?”太后笑了兩聲,看著她脆弱渺小的身影,就像看到當初身在漩渦裡不知如何是好的自己,“你祖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了一輩子,到頭來陸家上上下下滿門流放,昔日的富貴榮華蕩然無存。你沒了父母,沒了親人,連個容身之所都沒有,如今卻從一個小小宮女爬到了乾清宮的御前女官,你覺得我會信你沒有任何企圖?”
昭陽伏在地上,慢慢地抬頭望她。
她明明與皇帝很像的,那雙眼睛如出一轍,一樣的清冽,一樣的溫潤透亮。可終歸還是不一樣,她怕這個婦人。
“奴婢一心一意安生過日子,就等著二十五放出宮去,天大地大,隨處安家。是皇上要奴婢在跟前伺候,奴婢百般推脫,他不許,奴婢這才進了乾清宮。”她跪在那裡為自己辯駁,“太后娘娘若是不信,大可問一問皇上,奴婢所言若有半字虛言,甘願受罰——”
“我不聽這些虛的。”太后打斷了她,面無表情,“你把他迷得七葷八素,你說什麼他自然都信,可哀家不信,半個字也不信。”
夕陽把地上跪著的年輕姑娘無限拉長,變作影子投在斑駁的石磚上。
太后的思緒飄到了很遠的地方,譬如說當她懷著皇帝時,不知為何腹痛難忍,叫人去請太醫,宮女卻哭著回來跟她說:“貴妃娘娘病了,聽說太醫先去了她那裡,回頭才來咱們這兒。”
她就這樣要死不活地在床上翻來覆去,疼狠了就叫上一聲,等了大半宿,總算把那抽不開身的太醫等來了。
譬如說生下皇帝的那一年,她因為難產的緣故,元氣大傷,身子骨一直不好,可定國公卻以祈福的名義向先帝上書,稱近幾年來大興國運不昌,實乃先祖不庇佑,不如讓皇后娘娘去皇陵祈福七七四十九天,以求祖先庇佑,保大興國運昌盛。
她盛怒之下斥責定國公妖言惑眾,假公濟私,可先帝無視她的控訴,甚至連面都沒有見,一紙詔書就讓她去了那陰冷皇陵,日日跪拜燒香,朝佛唸經,一去就是四十九日。
滿京城都在嘲笑她這個有名無實的皇后,天知道她多想死在那一刻。
可到底是活下來了,因為襁褓裡的那個孩兒,因為她心知肚明自己若是逃避了,就算她解脫了,她的孩兒也只會活在苦難之中。
太多的過去沉甸甸堵在心口,叫人想哭,想笑,想感嘆那一切終歸是過去了。她還在,可那老東西早就死了,死之前還嚐到了喪子之痛,真是大快人心。
大殿後頭,李勉眉頭緊蹙,無聲地上前一步,按住了她的肩頭。
她從回憶裡抽身而出,一回頭就看見他關切的目光,心中好像也沒那麼痛了。她回頭再看地上的人,沉默半晌,終於開口:“我給你個機會,離開皇帝,天大地大,你愛去哪就去哪,只除了乾清宮不能留,你走還是不走?”
昭陽跪在那裡,夕陽將她的影子逶迤一地,纖細脆弱,還在輕輕地晃動著。她在這樣的寂靜裡,慢慢地搖頭,一字一句說:“我不走。”
“你不走,那就死在這宮裡頭。”太后聲色平靜,不留半點後路。
大殿裡寂靜了片刻,她看見地上的宮女倏地抬起頭來,目光如炬地望著她:“為什麼?就因為我姓陸?我一介宮女,什麼都做不成,我不當后妃,不求榮華,如今不過是個小小的御前女官,就這樣您也容不下我?”
太后笑了,目光安然,像是個閨閣婦人,溫和美麗。
只是她說的話就不那麼美麗了,她微微彎下腰來,與昭陽對視著,輕笑著問:“你這麼天真,是怎麼在宮裡安安生生活到今日的?別說你是個御前女官了,你就是一個粗使宮女,我也不會讓你留在這宮裡。你姓陸,我看著你厭煩不假,更要緊的是誰知道你安了什麼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