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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相親(一)

“醜奴啊,”么婆婆忍不住嘆,“你不比旁人差,不該過成這樣子哪……”

晚風輕輕吹拂陳醜奴擋在臉邊的亂髮,他習慣性地低了下頭,默默看路,不應。

么婆婆道:“你是不是怕那何寡婦也忌諱你的長相,不敢看你的臉哪?”

么婆婆沒有聽到陳醜奴的回答,斷定是了,急道:“何寡婦不是那樣的人,你別怕,她老早前就見過你的,指不定你對她也有些印象呢。她明日要到咱村裡來給東家送新縫的衣裳,正巧跟你見上一面,我都跟她約好了,就約在溪口的亭子裡,那兒僻靜,不會有人來鬧你們,況且有我在,就算被個把人瞧見,也沒法說你們閒話。”

山風一陣緊跟一陣,空中落下野鳥撲動翅膀的輕響,么婆婆道:“醜奴,我抱不著我自己的孫子,你就拿我當回奶奶,送個孫子來給我抱抱罷……”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啦……”

陳醜奴抬頭,火燒雲從遠山盡頭燃過來,烈焰般的紅,奔湧在他黢黑的眸子裡,像要把那一切黑暗都燃盡。

然而黑暗是燃不盡的,倒是那火,終究得化作灰燼。

陳醜奴垂落眼睫,繼續朝山下走。

屋舍儼然的村子在山腳溪水後,么婆婆聽到泠泠水聲,道:“快到村口了吧?不背了,這路我比你熟百倍,你且回去,別又被那幫潑孩兒瞧見。”

一水之隔,雲霞籠罩的村莊炊煙裊裊,黃髮垂髫,怡然自得,男女往來,有笑有罵。那是個吵哄哄,也暖烘烘的世界,跟他的天壤之別。

陳醜奴把么婆婆放下來,目送她進村。他站立在大山下,溪水邊,披散的長髮被風吹揚。

他確乎像一個野人——沉默的野人,站在世界的邊角,不能參與,只能觀望。

***

東屏村山闊如屏,下有大湖,湖在陳醜奴家院後二里開外的山坳底下。

陳醜奴回家簡單做了晚飯,吃完後,照例溜達到湖邊來。

湖水深幽,在微風裡泛起粼粼波光,使水裡的月影聚散不定,陳醜奴在湖邊蹲下來,微微前傾,低頭看他倒映在水中的臉。

那張臉被亂蓬蓬的長髮遮掩著,除了倆炯炯的眼睛和一個直挺的鼻樑外,幾乎不能露出什麼來。他慢慢把兩鬢的髮絲攏到耳後,一條條刀疤像蜘蛛的腿,從他的左臉爬到右臉,上庭爬到下頜,密密麻麻,擠擠挨挨,像在他臉上紮了個窩。

——你是不是怕那何寡婦也忌諱你的長相,不敢看你的臉哪?

——阿爹,我不跟他玩,他、他是個妖怪吧?

——籲!深山裡的那個……那臉,蜘蛛窩一樣啊!

——還淘氣是吧?還淘我就把陳醜奴給你找來了啊?

……

湖風乍起,水中的臉因扭曲而愈顯猙獰,陳醜奴睜大眼睛,定定看著,突然縮回脖子,把臉埋在膝蓋上。

他那樣高大一個,此刻蜷縮著,竟像個小刺蝟似的。

可是“小刺蝟”到底不小,他已經二十八歲了,他的“刺”——這張到處是疤的臉,已經跟了他二十八年。

頭二十年,這世上尚有一個一點兒不怕被他“扎”的人——他爺爺。爺爺牽他,抱他,捏他的臉頰,同他說笑話。爺爺跟世上的人不同,又跟世上的爺爺都一樣,大喇喇笑著,把自個的孫兒捧在手心上。

可爺爺死後,除了眼盲的么婆婆外,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人敢跟他挨在一塊兒。

他們築籬笆,砌高牆,他們路過山下時眼睛往院子上瞟,卻又不敢把真個將目光停在他臉上。他們在背後為他操心——山上那人還沒找媳婦啊?轉頭又吩咐自家的姑娘們——沒事千萬別往溪水那邊跑!他們也說——真可憐哪!等他到了跟前來,就不約而同地變成了瞎子,啞巴。

那個受得住累、吃得動苦的何寡婦,會是個例外嗎?

如果不是,這世上還會有第二個人敢跟他挨在一塊兒的人嗎?

如果沒有,他這輩子,是不是就註定孑然一身了?

陳醜奴的心裡沒有答案。

夜風起伏,水光沉浮,陳醜奴思緒紛紛,枯坐在草甸上,望著那一片並不平靜的湖水,不知為何,耳畔又傳來么婆婆的詰責——

這也不肯,那也不肯,你是指望著老天爺從天上掉個媳婦下來給你嗎?

從天上掉媳婦下來給我……

當是織女牛郎麼……

陳醜奴啞然苦笑,雙手在膝蓋上一撐,起身離開大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