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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浮萍(一)

傳聞中的慘景令人心中顫慄,家家戶戶都私下攢了比往年多一些的糧食。

孟春時節,官道上的冰雪還不曾消融,一個騎高頭大馬的將軍便出現在了茫茫雪野的那頭,突兀如同天外來客。

將軍進村來徵糧。

將軍走後,周遭糧價大漲,一斛千金,直逼三輔。幸而眾人早有囤積,雖散去大半,熬腸刮肚,總能勉強支撐。

鄰村的銀花送糧回家,說三輔至弘農、河東以西已成人間煉獄,“菜人”比比皆是。

小昭還是聽不懂,回去問阿母什麼是“菜人”。

阿母這次沒有打她,只是摸著她的頭髮沉默了許久。

那時眾人還沒有想到,元康二年春日的昏沉不僅沒有隨著將軍遠去,反而剛剛開始。

二月、三月、四月,天空永遠灰敗無雲。

日光慘白,照得洛水一片沉沉死氣。黑冰融化後,水面泛起詭異的微紅,隨後像被吞食一般連連下跌,幾近斷流。

阿父時常望著河水發呆,還總在夜裡低聲和阿母商量著什麼。

太平十年之久的中原大地隱有顫聲,亂世將至的陰影籠罩在每一個人的頭頂。

清明過後不久,村裡又來了一隊兵。

上回的將軍好歹是索要,這回的兵卻到了直接搶的地步。

他們一個個血淋淋、惡狠狠,絡腮鬍上沾滿血漿。小昭眼瞧著幾個兵衝進了一戶人家裡,出來時手中便多了幾兜米和一串五銖錢。家中的男人追出來,抱著一個兵的腿苦苦哀求,被他一腳踹到門檻上,吐了幾口血就不動了。

跟過來的女人喪失了神智,竟不管不顧地撲到男人的屍體前哀嚎,那兵煩不勝煩,順手一刀砍斷她的脖頸,揚長而去。

小昭嚇壞了,鐵匠連忙將她抱到地窖裡去,囑咐她無論如何都不許出來。小昭捂著耳朵縮到天黑,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氣喚了一聲“阿父”。

總響著沸騰水聲的鐵匠鋪子卻空空蕩蕩,沒有一絲動靜。

她從地窖中爬出來。

牆上懸著的刀槍劍戟少了一大半,剩下的七零八落地堆在地上,午間爐裡煉的一腔鐵水空了,地面多了個姿態扭曲的“鐵人”。

小昭撿起一把短刀,在鋪子裡轉了一圈又一圈,被那鐵人絆了一跤才恍然大悟,啞著嗓子哭道:“阿父……”

——阿父永遠不能答了。

她將短刀別在腰上,急急跑回家,沒有找到阿母,跟著幾個鄉親跑到附近的山中藏身。萬幸,阿母聽見動靜便帶著鄰居的婦人躲進了山裡,免遭一難。

母女倆抱頭哭了一場,又躲了一日才敢下山。

那些長相奇異的兵搶光了所有的糧食、牲畜,又劫走許多年輕男女,放火焚燒了村莊。她熟悉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焦黑土地,冒著悽愴烏煙。

倖存的人們在廢墟中尋找親人的屍體,夜幕中聲如鬼哭。

又過了幾日,連哭聲都沒有了。

久不見豔陽的天在短短時日內倏然入夏,將人間變作蒸籠,洛水徹底斷流,只餘皸裂枯黃的河床。傳聞中的大旱夾雜著蝗災,毫不留情地侵襲了這片剛流過血的土地,饑荒如同螟螣結群而成的蠕動黑影,一夜之間籠噬天野。

就算沒有這次兵禍,秋日也結不出一粒糧食。

整個中原的大災荒開始了。

活下來的村民無暇悲傷,立刻投入尋找食物的奔波當中,未長成的穀子被連根一起吃掉,山林間禿得只剩石頭。小昭跑去山上尋覓,回來時撞見兩戶人家換了孩子。餓了許久的婦人抹著眼淚在廢墟中生起火,身邊是她的夫婿,斷壁後還有暗中窺探的人。所有的眼睛盯著沸水中翻滾的肉塊,閃爍著野狼一樣迫切的光。

阿母對小昭說:“這裡留不得了,我們走罷。”

小昭不解,中原大旱,去哪裡才能找到糧食?

阿母答道,順著洛水一路往東,就能走到傳聞中的洛陽城。洛陽滿城都是貴人,還有穀物漫到屋頂的大糧倉,一定不會餓死的。

小昭離去的時候遇見了村裡最文弱白淨的少年郎君。

小郎君初初長成,因孝順之名被舉薦為縣府的郵亭掾吏,來年便要上任。他是全村唯一一個愛讀書的人,還教小昭認過字。

他在村頭刨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坑,躺在裡面,見她經過便虛弱微笑道:“小昭,能為我添一捧土嗎?”

阿母將小昭的頭摁在懷裡,加快了步伐。

小昭掙扎著回頭,見小郎君挖的坑邊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