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
雪連著下了幾日。
一大早起了霧,薄霧沁涼,遊蕩在天地之間,營造了一場模糊的夢境。
荊家的深門別院正好坐落在東華巷起頭的第一家,他們家門口有一棵果樹,枯瘦的枝頭竟還結著幾枚紅豔的果子。
霜花重,青磚瓦紅牆頭上生出幾分淡白的薄霜;果子紅,一經霜凍更顯得溫潤可愛晶瑩剔透。
這種明豔的果子放在青花瑤臺瓷鍾裡最好,配上兩勺柔滑的琥珀蜂蜜,一口下去,沁涼甘甜,回味無窮。
這令天都還沒亮就杵著掃帚在偏門掃雪的楚歌垂涎三尺。
雪下了好幾日,近日才停。荊楚歌抿唇,嘴唇不易察覺地抿了抿,呵出一團熱氣,很快就消散在冰冷的霧氣裡。
她手上的掃帚慢悠悠地晃了兩下,把臺階上的雪再次歸攏成一堆。
樹杈上、屋簷上,雪積得厚,就算是掃過了也不成,太陽一照,那屋簷涔涔流著雪水,大塊的積雪順勢就滑了下來。
卯時一刻她就過來了,餓著肚子掃積雪,這個時候府裡的婆子們都用過飯了,但她還不得動彈。
荊楚歌仰頭,只能望著牆頭的紅果子默默咽口水。
自從母親荊氏去世,她在偌大的荊府裡越發舉步維艱,不到半年,母親荊氏死前為她尋的好人家也退了婚,到最後連口飽飯都混不上。
在荊府裡,她表面雖是體面的主子,但那些做事的下人總愛看盤下菜,到頭來荊楚歌堂堂正五品監軍的外甥女,竟過得不如府裡掌事婆子的閨女,吃穿用度用八匹快馬都趕不上。
她正偷懶著,身後突然傳來佩環清脆的鳴響,香氣濃郁似是時下最興的玫瑰玉露。
荊楚歌沒回頭,畢竟有人來,手中的動作賣力了些,雪珠紛飛,在腳邊骨碌滾動。
“荊大小姐,怎的這會兒還在掃雪?用過飯沒有?下人們也太沒規矩,本身走過場的事,非得這樣為難表小姐您。”身後女聲嬌俏,聲音脆亮宛若環佩叮噹聲,笑聲難掩鄙薄之氣,“這種粗活,讓下人去做就好,您可是金枝玉葉的小姐,做這麼有失身份的事,傳出去了多不好。”
荊楚歌訥訥回頭,女子梳著時興的髮髻,鬢邊溜著一簇烏髮,唇上擦著銀硃色的口脂,也是如今郢都最流行的口脂顏色。
“夫人說,掃了東塘的雪才能回去。”荊楚歌回頭,將掃帚停擱在自己身前,“姨娘不知道麼?當日您不是在場麼。”
“你這倔性子,夫人不過是教訓了你兩句,你這樣頂撞她,肯定是要受罰的。”女人捂著嘴輕笑,滿不在乎地輕晃婀娜的身姿,“莫非你還是對夫人退還庚帖的事耿耿於懷?你舅舅說與我聽過了,他定會給你再尋一戶好人家。”
前幾日,荊楚歌遺失了一枚玉佩,她第一次發火,還不依不饒地把事情捅到夫人那邊,結果沒討回公道不說,還被罰來掃東塘偏院的雪。
“不勞三姨娘費心,舅舅日理萬機,我這些小事萬不能叨擾到他的跟前,楚歌別無他求,只想好生留在府裡吃口飯。”荊楚歌微微仰頭,輕輕嘆了口氣。
“莫要這麼說,你舅舅聽見該要心疼了。你舅舅如今已是天子門下五品飛騎將軍,全郢都獨一份的恩寵,自然是大忙人,沒時間管你也是正常的。說去說來,還是你舅母才是後院的一把手,你有分寸,好好伺候好你舅母就是,以後多的是人家給你說親。”三姨娘入府早,雖今年也就三十餘歲,卻早早黯然失寵。這幾日不知怎的,風頭逐漸盛了起來。
三姨娘看著少女低眉順眼的模樣,不由得滿意起來。
往日她不得勢,逮著荊楚歌就是一頓撮揉捏盤,奇怪的是這姑娘溫和順從,從來不與人置氣。
“有姨娘您疼著也是極好的。怎的,是有什麼好事惦記起楚歌了?”荊楚歌眨著無辜的大眼睛,微笑說道。
“若是將來夫人親自操辦,以表小姐你這以往的性子……夫人那邊怕是也不會真心善待你。你也不是不清楚,之前我提過周管事家的兒子,她也是中意的,周家世代在我們家做管事,也算是親上加親了。”三姨娘喜上眉梢,開始給荊楚歌灌迷魂湯,“周管事的兒子,你也是認識的。”
荊楚歌自然是認識的,那傢伙在私塾唸了七年,連幼兒啟蒙用的《百家姓》都認不全,毛都沒長齊就學著世家子弟喝花酒,嫖資還是在荊楚歌這兒敲詐勒索來的。
那樁婚事太過難聽,連好脾氣的母親都去鬧過,正因此一遭,荊楚歌的母親才下定決心要為她尋一個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