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他的心,事後尤其如此。因為只有當一切都過去時,他才認清剛才發生些什麼。
肖夏太太的臉,他從來沒有像此刻看得這麼清楚分明,纖細無遺。盤在她頭上
的辮子是金黃色的,稍稍帶有金屬般的淡紅色光澤;辮子打成一個髮髻,從髮髻上
他甚至可以分辨出一根根短髮來。當時他和她的臉相隔只有一隻手掌的距離,而她
姣美的形象則是他好久以來所熟悉的。對他來說,這個形象蓋世無雙:這是一個有
異國情調的、富有特徵性的形象(因為在我們看來,只有外國人才有特徵),帶有北
國風味和濃厚的神秘色彩。就她那不易捉摸的特徵和輪廓來說,往往會引起人們的
遐想。關鍵性的一點,也許是她高高突起的顴骨十分引人注目,顴骨幾乎使眼睛受
到壓迫,那對眼睛異常不鮮明,距離也隔得異常遠,在顴骨的壓力下,它們甚至有
些傾斜。由於同樣的原因,她的腮幫兒稍稍凹進去,這樣一來,又間接地使她略略
噘起的嘴唇顯得十分豐滿。 特別打動他的是她的那雙眼睛, 那是一對細長的(漢斯·卡
斯托爾普的心目中是這樣的)、充滿魅力的吉爾吉斯人的眼睛,顏色像遠處的山巒那
樣,呈灰藍色或藍灰色,有時只要斜睨一眼——而不是存心看人——就一下子像罩
上一層暮色那樣,變得灰暗朦朧,令人銷魂。這就是克拉芙吉亞的眼睛,它們看起
漢斯來是那麼咄咄逼人,而靠近身邊時目光又是那麼陰森,無論就眼睛的位置、光
澤和表情來看,和普里比斯拉夫·希佩的是多麼酷肖!用“酷肖”這個詞兒,其實一
點也不確切,他們的眼睛簡直一模一樣。還有她上半部分臉兒的闊狹,扁塌塌的鼻
子,甚至白裡透紅的面板,腮幫兒健康的色澤(在肖夏太太的身上,這種健康不過是
一種假象,山上的病人都是這樣;這無非是室外空氣療法的表面成績而已),總之,
一切的一切都和普里比斯拉夫一般無二。以前,漢斯同他在校園裡擦身而過時,普
裡比斯拉夫就是用這樣的目光瞧他的。
這真叫他心驚膽戰。漢斯·卡斯托爾普對這樣的相逢喜不自勝,但同時內心也
滋長著恐懼和某種惶惶不安的情緒,這是他和她近在咫尺不可避免地面對面在一塊
兒時引起的。他早已遺忘了的普里比斯拉夫,現在在山上卻在肖夏太太的身上重現,
而且用吉爾吉斯人的眼睛瞅他——這似乎是不可避免地或無法逃避地命中註定的,
而這種無法逃避的命運叫人又喜又憂。這使人充滿了希望,但同時又不寒而慄,甚
至感到毛骨悚然。年青的漢斯·卡斯托爾普感到需要有人幫助他一下,內心迷迷糊
糊地亂作一團,可以認為,此刻他急於需人幫助、出主意或給予支援。
他前前後後想起了許多人,不知誰能助他一臂之力。
他想起了約阿希姆——這個始終站在他一邊的善良、正直的約阿希姆。這幾月
來,他的眼神露出憂鬱的光芒,過去他從來不聳肩膀,現在卻時時不屑地作出這副
姿態。目前,約阿希姆袋裡常帶著那隻 “藍瓶子”,斯特爾夫人總愛稱這種痰瓶為“藍
色的亨利希”。一看到那張繃緊的臉,漢斯·卡斯托爾普的心就冷了半截……就是這
個耿直的約阿希姆,曾苦苦要求顧問大夫貝倫斯讓他出院,到平地或平原上——這
是山上病人對外面健康的大千世界的稱呼,語氣中顯然帶有稍稍輕蔑的成分——去
幹他那久已渴望的事業。 為了迅速達到他的目的和節約時間(這兒山上人對時間浪費
得那麼厲害),他一心一意地療養,目的當然是希望能早日康復,但漢斯·卡斯托爾
普好幾次覺察到,約阿希姆有時也只是“為療養而療養”;療養和別的事情一樣,到
頭來也是一項義務,責任終究是責任,應當履行不誤才是。
晚上,當約阿希姆和大夥兒在會客室裡待上一刻鐘後,總迫不及待地下樓去躺
著休養, 這倒很好, 因為他這種恪守紀律的軍事作風對漢斯·卡斯托爾普的市民
意識倒有幾分幫助,否則他也許會無所事事地跟大夥兒在俄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