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大和哈山大喜:“我們應當去拜訪,請先代我們聯絡一下。”。
於是,三個老人,在一所可以列入國家一級保護文物的屋子中見面,互道慕之情 其實在這以前,誰也沒聽過誰的名字。
那位老人家的名字是史道福。年事雖高(比哈山、白老大更老),可是身體硬朗,思路清楚,和哈山白老大,正是同一年代的人,到了他們這種年紀,能遇到同一時代的人,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三個人講起上海的舊事來,忽然提到上海有一處地名叫“鄭家木橋”,三個人都異口同聲地道:“那裡其實有過一座木橋的。”
三個人互望著,感到世界上知道在鄭家木橋真的曾有過一座木橋的人,可能已不超過十個,而他們三個居然能聚在一起,那真是難得之極,所以更加莫逆,真正的一見如故。
可是雖然如此,史道福老人在那種每個入都懷疑另一個人的環境中生活得久了,心裡話,還是不會立即向別人說出來。他們先就小刀會的歷史,高談闊論了三天,然後,到了第四天,三個老人都略有酒意時,史道福才問:“兩位知道我為什麼會對小刀會的歷史感興趣嗎?”
白老大和哈山是何等樣人物,早就感到,在這三天之中,史老頭雖然和他們傾心相交,也提供了不少小刀會的歷史,可是總有點吞吞吐吐,有好幾次欲語又止的神情,落在兩人的眼中。
兩人也私下商量過,一致認為史道福的心中,另有秘密,未曾說出來。
他們自己是老年人,自然知道老年人的心理,老人如果有心要隱藏什麼秘密的話,那除非他自己願意說出來,不然,沒有什麼人可以強迫他講。要是他自己不主動說,那麼這個秘密,也就永遠不為人知了!所以,哈山和白老大十分小心,絕不試探,唯恐打草驚蛇 雖然他們當時不知道史道福究竟有什麼秘密。
直到那天,史道福這樣一問,哈山和白老大互望了一眼,白老大打了一句蘇白(蘇州話):“來哉!”意思是史道福快要說出他的秘密來了。
哈山裝作若無其事:“不知道,如果你不方便說,不說也不要緊。”
愈是叫別人不要說秘密,人家就愈是要說,這是人的通病,史道福也不例外,可是他又呷了一口酒,添了半天嘴唇,把口中的幾隻假牙拿下來再放上去,足足過了兩分鐘,哈山和白老大兩人都幾乎忍不住要罵髒話了,他才道:“我上代,和小刀會……有過一點糾葛,由於我上代……做了對不起人的事,不是很光采……這是一個大秘密,至少有七八十年沒人提起了!”
白老大和哈山等了半天,憋了一肚子氣,卻聽得他扭扭捏捏,講出了這一番話來,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哈山首先忍不住,發言“觸黴頭”:“是不是你上代曾經告過密,把小刀會送到官府去過?”
上海話之中,說話“觸人黴頭”的意思,就是不客氣,不說好聽的話,故意令對方難堪,再俚俗一點,可以說成“煤球一噸一噸倒過去”,有種非令對方下不了臺不肯休止的刻薄。
哈山這時候的話,也就夠刻薄的了。因為根據中國民間的傳統,同情總是放在造反的一方,不會放在官府的一方,那是中國幾千年來的封建統治所形成的一種民族叛逆心理。小刀會在上海造反的前因後果不必深究,敢於和官府對抗,而且官府又和洋人勾結,那就足以令小刀會在傳統之中變成英雄。
哈山那兩句話,等於是說史道福的上代,幹過官府的狗腿子,這侮辱可算是相當大。史道福一聽,立時瞪大了眼,漲紅了臉,十分生氣,可是他在喝了一口酒之後,怒氣消失,嘆了幾聲:“不至於那麼不堪,可是也……實在對不起人,我說的上代……是我的叔叔和阿嬸,我自小喪父,娘走得不知所終,是叔叔和阿嬸養大我的,當時,我叔叔是一個手藝人,專替人補鞋子,在一個弄堂口,擺一個小攤子,事情發生那年,我四歲,已經有點記性了!”
他說到這時,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像是對於自己能保持四分之三世紀的記憶,十分自傲。
而哈山和白老大兩人,在這時,不禁面面相覷,啼笑皆非。
他們絕未曾想到,史道福竟然會“從頭說起”,他四歲時發生的事,如果一直說到現在,那什麼時候才能說得完?而且,這種陳穀子爛芝麻的事,聽來有什麼味道?只怕會把人悶死!
兩個人都是一樣的心思,所以不約而同,一起張大了口,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這樣的“暗示”,一般來說,都相當起作用,可是在史道福面前 一點也沒有用,史道福一面指著自己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