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城裡開著店鋪的人。村婦微笑著說,你很像一個闊家少爺。
韓金坊咬著發白的嘴唇告訴她,那都是從前了,現在連一個乞丐都不如了。
我不相信。村婦站在耳房前的一片燦爛照人的陽光裡,她微黑的面板卻笑容如花。她莞爾一笑道,說,你是乞丐?連傻子都不會相信。
我幹嘛要騙你呢?韓金坊一次次重複地點燃瓦盆下的一堆溼柴,他摸了摸口袋說,我身上沒錢,又不是怕你打劫。
先生,真會說笑話。村婦越發笑得厲害,用手捂著嘴巴吃吃的笑道,看你,好像有點兒跟我裝瘋賣傻哩。
韓金坊換了個話題,跟她說起了這個城郊外很荒涼的草菴。
他問,這是什麼庵,這裡的尼姑呢?
先前,好像是叫極樂庵。村婦啟齒一笑略顯羞怯地說,尼姑早就走了。她告訴韓金坊,說,四年前庵裡有一個尼姑偷情,事情敗露後,就吊死在了觀音殿的屋樑上。其他的尼姑們一時害怕,就投到別的姑子庵去了。說著,村婦還帶他走進觀音殿裡,看到屋樑上仍有一條綢布擰成的繩套,掛在那裡悠悠盪盪的。地上,丟棄著一個遊不進水的木魚。
韓金坊踢了一腳木魚,連忙退出來。村婦看著他說,你害怕了?就不怕鬼嗎?
我不怕,什麼都不怕。他發現村婦跟他談得還很投機,又補充了一句,其實,鬼也怕世間的惡人,你說呢?
村婦眨了一下眼睛,重新打量了一遍韓金坊和地上的瓦盆,覺得他的境況有些讓人可憐。村婦便回到家裡去,給他送來幾個烀熟的土豆,說,你臉頰浮腫,眼眶發青,一定是餓的。韓金坊說,我真的是餓壞了,就接過村婦手裡還很燙手的土豆,連土豆皮兒也沒有剝掉,兩三口便吞嚥了下去一個。
村婦站在耳房門口,覺得他的吃相很有趣,她笑滋滋的說,先生,你慢些吃嘛。
我餓了。韓金坊低眉低眼的舔著嘴唇說,我真的有些餓了。
村婦把一個破碗裡的水端給他,重複說,先生慢點兒吃,別噎著了。韓金坊喝了一碗水,抹了抹掛在嘴角上土豆的殘渣。這時候,村婦望見韓金坊的眼眶裡是溼潤的,那是從心底裡湧上來的感動,看上去並不顯得是單純的一時感動。在那一瞬間,韓金坊也久久的注視著村婦,發現她的眉眼端莊而清秀,眼瞳如月華,頭髮也黑黑的,似乎有著墨染一樣的光亮,這讓他立刻想起了一個耐看的女人,村婦的嬌容媚態很像四喜堂的梅香。
村婦在離開草菴之前,細聲細語的說,先生,地裡的土豆早已挖光了,你想吃土豆就去我的家裡。
村婦逾牆而去。韓金坊坐在耳房裡,琢磨不透村婦的這幾句話都有些什麼意思,但是卻讓他心裡有著一種蒙羞受辱的感受。
忽然間,他跑出了耳房走進了觀音殿。仰起臉來,望著從屋樑上垂懸下來的綢布條的繩套,他低聲自語著說,我也應該跟尼姑一樣吊死在上面。偷人家地裡的東西和偷情的尼姑還有什麼兩樣?吊死在上面算了。
站在那裡一直注目著頭頂上的那根繩套,韓金坊在不是很清醒的神智中一直端詳了很久,以致於他的脖頸變得僵硬而痠痛。
他腳踩著地上的木魚,有了一種腳底無根飄浮不定的感覺。驀地,一隻灰褐色羽毛的麻雀跳進來,它的叫聲幸福而歡快,圍繞著沉吟無語的觀音像尖叫了一會兒,而後飛走了。面容平和的觀音頜首注視著他,似乎是在俯視一隻灰色的小麻雀。
未了,韓金坊也許是在那一瞬間,領悟到了在人世間活著看似簡單卻包容著複雜的真諦。那一刻,他還是太過於眷戀這個花花綠綠虛虛實實的世界了,因而他跳上觀音足底下的蓮臺,並沒有鑽進屋樑上的那根繩套。那時,他彷彿,見到觀世音的面容極其和善,寬容地看著他麻木了的表情。之後,他猶猶豫豫地走出觀音殿。回到耳房,韓金坊在柴草上斂心靜坐,專注一境,似乎進入了一個身心輕安觀照明淨的平和狀態。
在1942年的這個嘶風吹過的晚秋,韓金坊因挖不到菜地裡的土豆而忍受著飢餓了。原因很簡單,草菴附近的農人早已挖遍了地裡的土豆,都收運歸家了。韓金坊在村婦深翻過的土豆地裡,只拾到了一些深藏不露的雞蛋般大的土豆。他坐在田壟上愁容鋪面,意識到自己到了飢不飽腹的窘境。這座人跡罕至的草菴也有香客。畢竟庵內供奉著兩尊聖佛神像,附近村莊的農人偶爾也來這裡焚香叩拜。正殿佛堂裡的香案上,經常擺放著一塊塊乾癟的供果,還有經過太多時日的置放而蒙塵的點心。時間稍長一點兒,那點心就變得發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