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世事沒一本正經
陳冠中
讀沈旭暉的《國際政治夢工場》,我像上了一課歷史課,或者說惡補了很多課歷史課,如果你恰好也像我一樣喜歡中外歷史、地緣政治和國際關係,這本書可以超額滿足你。坦白說,我是喜出望外,一口氣追讀全書的每一章以至誤了睡眠,勤奮程度如中學時看武俠小說,*亦然。
我對國際關係和地緣政治的興趣從來很大,認識卻是很選擇性的,亦帶著偶然性。人住在大陸,就對非官方的中國共產黨史多了點耳濡目染;住到臺灣,才認真地看點當地歷史;因為佛教,所以去了多次印度、尼泊爾、不丹和西藏地區,順帶懂得關心一下南亞和西藏問題;911之後,才急忙看關於中東和*教的資料;遊了一次土耳其,又補看了一些中亞和奧圖曼帝國的研究,慢慢聯想起中學時讀過的奧匈帝國和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曾經寫過西方*主義的文章,因此也曾囫圇吞棗旁及了一點20世紀的歐洲史,如法西斯主義和蘇東共產主義。另外,跟很多學過英文的香港人一樣,比較注意美國英國的事。
可是,自己對美國英國的認知和關注點也是不斷在修正的。英國如何治愛爾蘭?為什麼在冷戰結束後,全世界各地還有超過700個美軍基地?美國的軍事—工業—能源—政黨—國會—總統複合體是如何運作的?
另外,雖然嚷嚷了這麼多年亞非拉,即後殖民學者所說的三洲,但仍是一鱗半爪,所知有限。我很久之後才知道首都是金沙薩的剛果(金)面積等於三分之二個西歐,阿根廷曾是世界最富有國家之一,黎巴嫩首都貝魯特在90年代中有超過50家全國電視臺及超過一百家廣播電臺。
就算是耳熟能詳的地區,其實還是有隔的。我們真的懂日本、韓國、馬來西亞、泰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紐西蘭、法國、德國、義大利嗎?其餘的,更不用說了。
不過,這些經驗恰恰是告誡了我必須謙虛,因為世界不平,世事遠比我們想象中複雜,我們對別的地方大多是不瞭解的,甚至連印象都沒有,就算有印象,十居其九是以偏概全的。
如果我們的國際知識是從中文主流媒體上得來的,那千萬不要自以為是,以現在三地報紙和電視的國際時事報導為準則的話,我可以大膽說,我們幾乎什麼都不懂,沒有一點是弄對的,都是想當然。
更不幸的是,也沒有一本歷史正典或名著是可以完全信賴的。
西方也好不到哪裡。舉個近例:多年以來,大家都認為貝納德?劉易斯是美國的*及中東文化權威,連小布什政權對*世界的假設也很多受劉易斯的影響,侵略伊拉克後才發現不是那麼回事,弄得灰頭土臉。
聽上去很令人沮喪,但唯一的寄望也只是有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儘量去追尋歷史和國際真貌。如果你願意用心去找,現在還是可以找到相對貼近事實的文章和書。比較起來,近年的國際關係和歷史書比前精確多了:對歷史定論的修正主義重寫,對精英歷史用社會史角度重述,以被統治者的視角顛覆統治者觀點,以非官方論述解構官方版本,多了對話語權和話語位置性的自覺。
我覺得沈旭暉這本書,雖常語帶本土幽默,態度卻十分嚴肅,執著地還原世事的真貌或多貌,為中文讀者的國際認知進行再教育,毫不騎呢,更難得是並沒有犬儒。他的網撒得非常廣,除了知識驚人外,也夠膽識,不賣賬,不怕政治不正確或牴觸官方底線,不給知青的弱小心靈留點希望,更無懼得罪單軌思維的憤青,破除迷信已到了遇佛殺佛、但求傳真的無情境界。算他夠狠,正合我胃口。我真想知道香港怎麼會孕育出這樣的一個年輕奇人?他的功夫是怎樣練出來的?
聞悉這本書即將在大陸出版,我非常欣喜,也相信一定會吸引大量讀者。內地看書的人口本來就多,而國際關係和歷史,不論是本國的還是別人的,都還是很多人愛讀的。如果能一本接一本地出版,知識分子更會佩服沈旭暉多過於丹、易中天。
現在是中國崛起、國力輻射全球的時候,國人需要謙虛和更多的真知灼見,而不是官方公關宣傳、一致的口徑、政治正確的國際分析、想當然的義憤填膺,起碼大家要知道歷史不是主旋律電影,世事的複雜曖昧,是沒有一本正經可以承載的。什麼時候國人才被容許去論述世事的弔詭歧義,即真正的坦然面對歷史?
啊,忘了一提,這本書還用了電影做由頭。從每一篇文章裡談到電影的三言兩語,可以看出沈旭暉對中外電影及流行文化也懂得挺多。不過我依然慶幸書的重點不在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