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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想擺脫書”,第一章標題更宣告“書永遠不死”,看來兩位對話人是很肯定地否決了書將消失於人類世界的預言。艾柯所說的“書”,其實是廣義上的書,用“書寫”來表達更確切。書寫的歷史既不開始於古登堡聖經,看來也不會終結於電子書的誕生。書寫和輪子一樣不死。

“不朽的書寫”這一說法古來有之。艾柯和卡里埃爾雖然沒有在對話中提到,但西方書寫起源的神話,卻是出自畢生從未著述的蘇格拉底。柏拉圖對話《斐德若》講道,埃及有個古老的白鷺神叫忒伍特(Theut)發明了文字。然而,埃及王塔穆斯提醒他,有了這個發明,人們從此將信賴書寫,不再練習回憶,“僅憑記號外在地記憶,而不再靠自身內在地回憶”,也就是說,書寫使人“在靈魂裡善忘”(《斐德若》,275a)。

在柏拉圖筆下,蘇格拉底進一步把書寫分成兩種,一種是“農作的田間”,一種是“阿多尼斯的園子”。按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專業寫作和業餘寫作。前者是嚴肅的勞作,是智者寫在靈魂深處的文字,“用知識寫在習者靈魂中,它有能力衛護自己,而且懂得對誰該說、對誰該緘默”(276a)。專業作者用嚴肅的文字在他人的靈魂裡播下不死的種子,正如蘇格拉底以對話的方式把“愛智”的學問教授給雅典青年。至於後者,阿多尼斯是個美少年,連阿弗洛狄忒也對他傾倒不已,可惜他未成年就在狩獵時被野豬咬死。古希臘的婦人們在每年仲夏時節舉辦阿多尼斯節,把種子埋在裝著泥土的籃子、貝殼或瓦罐裡,這樣開出的花兒特別容易凋謝。阿多尼斯的園子,其實就是容易凋謝、不會長久留存的業餘寫作。

網路與書籍——蘇格拉底的預言(3)

書寫有別,閱讀也必然分等次。在很多情況下,由於書寫,“沒經過教,學生們就聽說了許多東西,於是,他們就會對許多自己其實根本不懂的事情發表意見,結果很難相處,因為他們得到的僅是智慧的外觀,而非智慧本身”(275b)。這段話值得今天的人們再三體味。人人都知道莎士比亞,也都能自詡讀過莎士比亞,即便從傳統的教科書中也能瞭解《哈姆雷特》的中心內容、思想內涵,等等。然而,據蘇格拉底的說法,真正的閱讀是必須教才能會的,單單讀過並不一定能體會書中的智慧,沒有正確方法的閱讀更有可能讓人只抓住智慧的外觀並沾沾自喜。艾略特在上個世紀20年代曾經說過,從文學品質而言,《哈姆雷特》是一部混亂的悲劇,算不上傑作。但它變成一個謎,引發世人不斷探索,它因經得起歷代註釋而成為傑作。只是我們不得不承認,在書的歷史上,只有一個莎士比亞,也只有一部《哈姆雷特》。

所謂的“閱讀危機”,看來不只在於人們不讀書,還在於不正確地讀書。不正確有時是方法不對,有時則是沒有讀對書。我們從蘇格拉底那裡明白,一本書並不總是適合所有人:“一旦寫成,每篇東西就以相同的方式到處傳,傳到懂它的人那裡,也同樣傳到根本不適合懂它的人那裡,文章並不知道自己的話該對誰說、不該對誰說。要是遭到非難或不公正的辱罵,總得需要自己的父親來幫忙;因為,它自己既維護不了自己,也幫不了自己”(275e)。如果說網路確實帶給書籍什麼危機性的衝擊,那麼這大概尤其表現在,網路時代的書籍更顯著地體現了蘇格拉底當初的憂患:一方面,書無法選擇讀者,也不能為自己辯護;另一方面,擺在讀者面前的不再只是一篇看似高妙的呂西阿斯辭賦,而是網路時代無窮無盡真偽難辨的資訊,而再也沒有一個蘇格拉底像當初那樣攔住天真的斐德若,耐心揭穿智術師呂西阿斯的欺騙本質。

在柏拉圖對話《斐德若》中的某個夏日的正午,雅典城外的伊利索斯河畔,蘇格拉底快活地躺在梧桐樹下,向少年斐德若傳授書寫的秘密。蘇格拉底對書寫做出的種種預言,如今一一得到驗證,阿多尼斯園子式的書寫(和閱讀)處處綻放,侵犯著“勞作的田間”,原本界限分明的兩種書寫方式被混淆了。在筆者看來,混淆二字才是書的真正危機所在。在當下“全民寫作”的文化氣候裡,撇開多數網民如阿多尼斯園子般的部落格寫作不談,真正的危險始終來自呂西阿斯式的寫作,混淆界限,名不副實,如蘇格拉底最後在祈禱時所稱,“身外之物與內在的東西鬧了彆扭”(279c),隨時可能迷惑沒有防備的斐德若們。從某種程度而言,所謂書的現代危機,無非是人類又一次面臨蘇格拉底當年的憂慮;現代學人呼籲“書永遠不死”,也無非是響應柏拉圖當年所開啟的真正意義的寫作——柏拉圖用書寫的方式記錄下了一生沒有留下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