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話似在玩笑,但既便酒意醺得她兩頰酡紅,孟劍卿也看得出她的臉色已然變了。兩名捕快更是心驚膽戰。
錢塘江上的柯姓船家,都是陳友諒的舊部。陳友諒敗亡後,洪武帝將他的舊部分散至各地居住,貶為賤民,生生世世,不得上岸。地方官既有安撫之責,也有監視之責。
蘇州卻是張士誠的舊都,洪武帝深恨蘇州人為張士誠死守不降,破城之後,加蘇州賦稅,三倍於他處,是以直到如今,蘇州人暗地裡還在追念張士誠,每逢其冥壽,便燒香禮敬,對外稱之為“拜佛”,後世稱之為燒“九四香”——蓋張士誠小名“九四”;江浙官場中對此也略有耳聞,只是形跡不顯,蘇州守吏,怕掀起大獄連帶自己也受牽連,也就裝聾作啞由他去了。地方官不肯深究,其他人自然也不願意多事。
孟劍卿無緣無故將這兩件事扯到一起,究竟想做什麼?難不成錦衣衛辦了幾件大案之後,意猶不足,又想掀起更大的案子?國初群雄爭霸,張士誠、陳友諒、方國珍、明玉珍的舊部,不知凡幾;再加上明教教徒……若錦衣衛真是這般用意,只怕血流成河都不足以形容……
只怕頭一個倒黴的就是杭州府乃至整個浙江的官吏……
艙中的氣氛立時沉重起來。
媚紅定下心神,瞥了兩名捕快一眼,滿面笑容地說道:“孟大人是何等霹靂手段、菩薩心腸,說這番話自然有他的用意,豈是你們想的那樣。孟大人,有話不妨直說,我們可都是些土包子呢,沒有見過大世面,一句頑話也能當真的。”
她這話似捧似諷,孟劍卿一笑道:“不敢當‘大人’二字。既然姑娘願有話直說,那也好。”
他揮手令捕快帶著兩名衛士先行上岸,將名單給了其中一名衛士,命他們去查其他人,自己則坐了下來。
擺明了要好好談一談。
媚紅眼波一轉,款款說道:“孟校尉,此處嘈雜,咱們要詳談,是不是移舟江心比較清靜一些?”
孟劍卿道:“客隨主便,請。”
他倒要看看媚紅究竟想怎樣對付自己。
【五、】
他們相對而坐,媚紅並未勉強敬酒,倒是自顧自又喝了幾杯,孟劍卿微笑道:“媚紅姑娘,你不是想灌醉自己好躲過這一關吧?”
媚紅橫他一眼:“我這是借酒壯膽呢,誰見了你們不害怕?白日裡我還在想,這位孟校尉,倒與其他人大不相同,有膽色有擔當,真真叫人敬愛佩服。現在呢……我只怕自己便是那些黿呢,遲早要被孟校尉你收拾掉的。”
孟劍卿心中清楚知道她這似嗔似怨、一絲絲勾人心魂的口氣,全是平日裡練熟了的,熟極而流,本來當不得真;但是媚紅想來是平日裡做戲做多了,真真假假,自己也有幾分糊塗,自然而然地說來,令得他恍然竟有不知是幻是真之感。
燈光搖曳,媚紅在燈下絮絮說些閒話,盤問京師風物,又問杭州風光,忽而幽幽嘆道:“我想我這一輩子是上不了岸、看不到岸上風光了。下一世我可一定要託生到遠遠兒離開水的地方——哎唷喂,可不能這樣說,萬一閻王爺聽了我的話,將我發配到那千里不見滴水的荒漠,可不是更為難人嘛!”
她似怨似艾,不過說得輕快婉轉,又像是自嘲般的排解。
孟劍卿的心中,輕輕觸動了一下。
媚紅看似不經意的談笑,卻有一種能夠讓人如沐春風的輕鬆愜意,似乎在她面前,無論什麼樣的人,都能夠無拘無束地放開胸懷。
他想到慄木。慄木已近中年,其貌不揚,鬱郁少言,再加上一身暗器與毒物,似乎從來沒有人敢與他親近。
但是在這樣的媚紅面前,即便在天台寺中習過禪定功夫的自己也會有如此感受,更何況慄木?
他不讓自己再想下去,定一定神,說道:“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一談了吧?”
媚紅有些詫異地道:“不等船到江心再談了嗎?也罷,就隨你吧。你想要什麼?凡我有的,我一定不會吝嗇。”
說到末一句時,媚紅似笑非笑地斜睨著孟劍卿,那神情似是在說:你看,我可是認真聽你的話的。
孟劍卿注視著她:“我想要你去向小西天的歐陽不修證明,慄木想殺掉他的弟子,是因為你的緣故。”
媚紅錯愕地轉過頭看著他。
孟劍卿緊接著道:“慄木想殺掉歐陽不修的弟子,再嫁禍於錦衣衛,從而挑起小西天對朝廷的仇恨,為陳友諒的舊部出一口氣,甚至於激起小西天的反叛,讓陳友諒的舊部有可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