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她為此滿足,因為它們有一半是從她這裡來的。
她把餐桌上的空盤子收進廚房,張儉端了一隻空鍋跟進去。廚房的燈瓦數低,他的皺紋顯得更深。她轉過身,眼睛離眼睛只有半尺。她說她看見他笑了,吃晚飯的時候,他笑出聲了。笑出聲了?是,很久沒看他這樣笑。丫頭出息了,總算養出來一個。是,出息了。
“你咋了?”他見她眼睛直直地看著他。
她說了句什麼。
張儉大致明白她在說什麼:為了她多鶴,他差點失去了笑。他剛想問她什麼意思,她又說了句什麼。他明白她一動感情日本詞就多一些,唇舌也亂一些。他讓她別急,慢慢說。她又說一遍。這回他聽懂了,全懂了。她是說現在她相信他有多麼在乎她,可以為她去拼殺。他的駱駝眼睜開了,大起來,原來的雙眼皮成了四眼皮。她還在說,她說他為了她,結果了小石,等於為她去拼殺。
張儉不知多鶴什麼時候離開的。事情也能被理解成這樣。多鶴的理解似乎讓他慢慢開竅,看到自己是有殺小石的心的。他這輩子想殺的人可不止小石,假模假式的廠黨委書記,常常親自提著一桶避暑的酸梅湯到車間,他也煩得想殺了他。因為書記一送酸梅湯就意味著有一小時的漂亮廢話要講,也就意味著耽誤下的活兒要加班幹。該殺的也不止小石。自由市場逮住一個偷東西的小叫花子,全市場的人都擠上去打,小叫花子皮開肉綻,滾成一個泥血人,人群裡還有拳腳伸出來,不打著他冤得慌,就像分發救濟糧,一人一份不領不公道。他想把所有出拳出腳的人都殺了。年輕的時候他想殺的人更多:那個給小環接生的老醫生,問他留大人還是留孩子,這樣問難道不該殺?把如此的難題推給一個丈夫、一個父親,天都該殺了他!還有那四個追小環的鬼子……從那以後他看見單獨活動的鬼子就琢磨怎麼殺他,是零剮還是活埋,還是亂棍打。他在心裡殺死過多少人?都數不清了。
而他吊的鋼材砸死了小石,也是他琢磨出來的?下大雪那天,小彭走了後,小環追了出去。他和小石都喝紅了臉。他半睜著眼,看了看小石。小石本來正在看他,趕緊把目光閃開,笑了一下。
這是一個陌生人的笑。小石的笑不是這樣憂鬱、暗淡,有一點虧心。小石一向是淘氣淘到家的那種笑,是怎麼也不會被激怒的那種笑。一個陌生人在小石身上附了體。這個陌生人給多鶴帶來的將是兇還是吉,太難預測了。但張儉覺得凶多吉少,兇大大地超過吉。
在樓梯上截住多鶴,要挾她,在她身上留下黑爪印的,就是在小石身上附體的那個陌生人。
將來要多鶴就範,不從就把她送進勞改營的,也是那個附體在小石身上的陌生人。
當時小石給他夾了一塊紅燒肉,半肥半瘦,叫他:“二哥,吃!吃!”他很久沒叫張儉“二哥”了。在鞍山的時候叫過,調到了江南,上海人和東北人形成割據,張儉就不准他和小彭再叫他“哥”,讓人把他們看成行幫。“二哥,這麼多年,最不容易的,是我小環嫂子。”txt電子書分享平臺
小姨多鶴 第九章(11)
叫“二哥”是個徵候。也許不是什麼好徵候。張儉把小石夾給他的肉擱回盤子裡。
“小彭那小子,讀幾年技校還真裝得跟書生似的。恐怕給咱小姨寫的詩歌,豪言壯語,趕上給丫頭抄的那一大本了。看他五迷三道的樣兒……”
“你不也五迷三道?”張儉突然說,微微一笑。
小石吃了一驚,張儉很少有這種男人對男人的口氣。
“我……我聽小彭說,她是個日本人,想著抗戰那麼多年,啥時候跟鬼子靠這近過?”
“所以想嚐嚐鮮。”他又笑笑。
他看見小石兩隻圓眼睛著火了,好像在等他下一句話:那就嚐嚐吧!他端起酒杯,幹了最後一口酒,再去看小石,那雙圓眼睛裡的火熄了。
“你放心,二哥,啊?”
張儉又看見那種不屬於小石的笑容浮了上來。這回這笑容讓他強捺下一陣衝動。等小石走了之後,他才去細想,他怎麼會有那樣想掐他脖子的衝動?因為他把“你放心,二哥”這幾個字講得像一句陰險警告嗎?“你放心,我這裡記了一筆黑賬。”“你放心,只要你得罪了我,這筆賬我可以報上去。”“你放心,二哥,你的苦頭有的吃呢!”
這時張儉面對水池裡的髒盤子、髒碗,呆呆地站著。多鶴在外面刷地板,刷子刷得他心都起了抓痕。她把事故看成他先發制人,滅了小石,是為了保護她。為了保護他和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