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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儘可能伴隨我出入於任何地方,在荊棘叢生處,我的腳踝已經終於可以產生機智地、詭秘的技巧。因為我再也不會讓荊棘穿透我的皮肉。這一切經驗都需要我用身體去經歷。

為了夢中的橄欖樹,我們體驗到了荊棘,1967年初秋,我在金沙江邊的山坡上,用幼小的身體經歷了荊棘,這注定著以後我還將經歷其他事物中所產生的荊棘,比如,從一隻暗紅色的石榴中也會產生一種愛情的荊棘;從一道彩虹上升中也會產生分離之苦的道路;從酒杯的碰撞之聲中已經結束了相遇時的快樂。這一切都會帶來荊棘似的疼痛。我們的身體之謎正是因為可以感知疼痛或接受疼痛而存在的。

1968年 掛在懸崖樹枝上的身體

一個人奔向懸崖的時刻,只有一個牧羊人看到,因為在那個時刻五七幹校的黃昏顯得很喧鬧,這正是所有勞動改造者飢腸轆轆的時刻。人們面對著集體式的用餐活動,誰也不知道在這個時刻哪一個人缺席了。而且,經常有人因為種種原因缺席,正當我把一隻小碗和一雙筷子送至嘴邊時,一個牧羊人跑進了我們的視野,他赤著腳,穿著羊皮褂,氣喘順吁吁地說:“你們的女人跳崖了。”所有人都在這一刻停止了咀嚼聲,停止了筷子和碗的碰撞之聲。

晚餐被一幅激動的、危險的、恐懼的畫面所佔據著。母親說方雅琳不見了。別的人也說方雅琳這幾天神思恍惚,昨天晚上還有人看到她半夜時出了門,在夜色中走來走去的。方雅琳一直患著精神憂鬱症,在來五七幹校之前,她被一個男人強姦過,後來強姦她的男人也死了。然而,這個惡夢始終糾纏住了她。她幾乎每夜都做惡夢,還會發出時斷時續的尖叫聲。

在牧羊人的帶領下,我們跟隨著大人們往那座崖頂跑去,晚餐顯然是不存在了,牧羊人一出現,大家的胃口就沒有蠕動感。這是一個讓人氣喘吁吁的時刻,每個人彷彿都加快了腳步,奔向崖頂。當我們站在崖頂往下看去,又一次一次地從崖頂上往回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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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身體的故事(2)

牧羊人是在趕著羊群回家的路上看見那個人縱身跳崖的。他還來不及把羊群趕回家就跑到了五七幹校,作為一個牧羊人,他知道那個女人是五七幹校的女人;作為一個牧羊人,他還知道,光憑他是無法拯救這種場面的。必須儘快地通知五七幹校的人。此刻,作為一個牧羊人,他突然意識到了也許還有別的拯救方式。當我們立在崖頂時,牧羊人突然攀起樹枝往下滑落而去,這是他出入的山岡,他似乎可以瞭解一座懸崖的本質。所以,當他忘我地往松樹枝下懸崖滑落而下時,我的心懸空了。我抱住了母親的腿。於是,我們都在同一個時刻聽到了牧羊人的叫聲,在聲音中我們漸漸地聽清楚了一個現實:跳崖人的身體懸掛在一根樹枝上。

身體啊身體,我們的身體都在這個現實之中掙扎著,彷彿我們在縱深的絕望深處看到了希望。希望顯然就在眼前,我們身體此刻朝下傾斜,我們的視線都在順著牧羊人的聲音看去,就在這一刻,我看見了一團烏雲般的黑呼呼的東西,落在樹枝的中段,難道那就是跳崖人的身體嗎?難道她就是那個叫方雅琳的女人嗎?

她的身體懸掛在樹枝的中段,幸好這樹林托住了她的身體,否則,身體就會落在深不可測的無底深淵之下。牧羊人已經和另外的男人托起了她的身體上的崖頂。因為跳崖,她已經昏迷,在她看來,在她那顆絕望的心靈看來,她已經死了,已經落入了崖頂,然而,她的呼吸起伏著,這不過是昏迷而已,她將醒來。

牧羊人拯救了方雅琳的身體,而他的羊群卻四散而去,不過,牧羊人只打了幾聲呼哨,那些羊群就陸續地回來了。我們帶著方雅琳回到了幹校,幾個小時以後,方雅琳醒來了。她又回到了現實之中,她的身體正面臨著驚悸和絕望之後的一種恢復期。時間會幫助她忘記那座崖頂,也忘記那次身體的墜落之迷。

有一天,我和夥伴們來到了崖頂,我們都伸出舌頭,誰都不敢往下看,因為誰都不敢讓身體由此墜入深淵。也許從那刻開始,我就體會到了生命對死亡的這種抗拒,而當一個人往下跳去時,確實需要勇氣。絕望可能帶來死的勇氣,方雅琳想縱深一跳,結束身體的苦難,而樹枝托起了她,她想死而不死的現實,使我們佇立在崖頂,我們中的任何一個夥伴,那時候都收懷著生的幻想。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那時候都凝固著這樣的記憶,並將這記憶像錄影帶一樣重放著:一個女人的身體掛在樹枝上,像烏雲一樣掛在空中。

從那一刻開始,我們的身體開始像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