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學生到學校來看他,勸他,他一聲不吭,眼睛直直的,於是他的同學們也認為他瘋了。從此再也沒人理他。
他躺在姚先生的宿舍裡,時而清晰地看到房頂上的梁木、牆角上懸掛的灰白蛛網、牆上斑駁的水漬,嗅到房子裡日漸濃重的灰土味道,聽到鳥們的吵叫,草木的和鎮上的各種聲響。但當他進入另一境界時,這些景象、聲音和味道便統統消逝了。這時,充斥著他全部思維空間的是以姚先生為核心的過去生活的重現,而每一次重現都是一次充實與發展,昇華與提高。他的感官極其靈敏地感受著色彩、聲音、速度、氣味、溫度,其體驗比實際感受更加強烈。他反覆回憶姚先生每次捏或搓揉自己耳朵的情景,他的眼睛看到了姚先生臉上的汗毛的豎起與倒伏,他的耳朵聽到了姚先生心臟的巨大轟鳴和血液的澎湃,他的鼻孔嗅到了姚先生面板上的汗味,他的舌頭嚐到了姚先生淚水的鹹味。當然,最精密的器官還是他的耳朵,這耳朵不僅僅是聽覺器官,而具備了嗅、觸、看的能力。大耳朵成了獨立的全能感覺系統,它甚至具有了獨立的意志和思維,在關鍵的時刻,十千必須聽命於它們。
據十千的一個同學講,如果沒有了那兩隻大耳朵間歇性地勃起、顫抖、大舞蹈,誰也不會把躺在地上這個大男孩當成一個活物。他像一具木乃伊,一根枯木頭、一具鱷魚標本,那兩隻耳朵表演時其實他也不像活物。那兩隻大耳朵紅紅地活躍時,像附著在朽木上兩隻生機旺盛的木耳,像兩隻在枯木上振翅抖須傳遞愛情訊號的紅蝴蝶。是比靈芝還要珍貴的菌,是蝴蝶家族中絕無僅有的名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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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來時總是熱淚滿臉,滿身泥土。血紅的夕陽照在牆上,催促他回家吃飯。由此可以肯定地說,王十千的神智一直正常,他的一切行為都是有道理的,世界上的人最喜歡把正常的人叫做“瘋子”。他站起來,抖抖身上的塵土、走出姚先生的房間、看著呱呱鳴叫著歸巢的烏鴉,先是低聲呼喚:姚先生、姚先生、王先生,姚先生姚先生王先生,布林什維克呵布林什維克……然後高聲呼喚:布林什維克呵布林什維克!
他的呼喚壓倒了烏鴉的噪叫,使寂寥破敗的校園裡迴盪著金玉撞擊的轟鳴。喊叫時他雙眼放黑光,耳朵放金光放紅光,這顏色與布林什維克的顏色完全一致。
老先生們的回憶文章說,十千在這段時間裡,在與大自然的交流中,滲透了馬克思主義,看破了紅塵。這幾個月是他思想的成熟期,從此之後,一個以獨特方式進行共產主義革命的職業革命家便開始進入了他一生中的輝煌時期。這種說法立刻讓我想起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的三月靜坐,難道布林什維克的深邃思想也能夠在靜默中參悟透徹嗎?
17 這種充滿浪漫色彩的生活持續了兩個月,百萬從縣城裡回來了。百萬能在縣城裡一住兩月不歸巴山,是因為他在縣城裡新納了一個妾。百萬看出十千不是繼承祖業的材料,便想抓緊時間再整旗鼓散發餘熱結個晚瓜。這件事十千的大娘二孃都知曉,不但知曉,而且大力支援,由此可見舊式婦女所受封建思想毒害之深重。其時百萬已七十出頭年紀,娶的妾卻是一個年方二八的女學生,大腳、短髮、省立十三聯中畢業。這個女子嫁給百萬的目的很明確:衝著百萬的錢財。這樣的勢利姻緣當時有沒有輿論譴責現在也搞不清楚,搞清楚了也沒有什麼意思。提到百萬這個小妾,是為了完成十千,我們的主人公,他曾與這個小媽有一面之識,在百萬死後,她與十千一樣,對百萬的死沒有任何悲傷。她跟十千談判,要求十千將百萬在城中的產業分一半給她。十千看著她的明眸皓齒,烏髮紅唇,竟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兩個青年人竟像一對好朋友攀談起來,談話中涉及二七年底那次學界遊行,彼此都是參加者,她還特別提到在主席臺上代表著婦女演講的那位巴山鎮英才小學堂的年輕漂亮女教師,說非常崇拜云云。這一槍正正地擊中了十千的心臟,勾起了十千的心病,雙眼裡不由地滾滾湧出淚水來,嘴裡喃喃:“姚先生啊姚先生……”那小媽警惕地打量著他,問:“姚先生與你……”十千說:“她捏過我的耳朵。”小媽道:“她死得很慘,胸口捱了七槍。縣黨部的人也過分了些,把她的頭割下來掛在城門樓上,掛了一個多月,風吹日曬,烏鴉啄食,成了一個爛冬瓜……”十千聽到這裡,頓足捶胸,大放悲聲,那副真情發動的樣子,竟感動了他的小媽,抽抽搭搭陪著他哭起來。她說:“大少爺,我原本也是個解放的女子,姚小姐的事讓我灰了心,這共產黨是成不了氣候,大少爺你分碗飯給我吃,讓我糊糊塗塗了一生吧!”
十千淚眼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