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我和妻子走進婦產科時,婦產科醫生兼主任正在急如星火地吃包子。她是我爺爺的哥哥的女兒,四十九歲,面孔白皙,一雙手即使在夏天也冰涼徹骨。她用冰涼的手捏著一把亮晶晶的剪刀,剪刀上挑著一個熱氣騰騰的包子。咬包子時,她使勁閉著眼,舌頭在嘴裡唏溜唏溜地響;咬一口包子,她睜開眼,看得出舌頭還在嘴裡亂動。我說:姑。妻子說:姑。姑把包子嚥下去,伸出舌頭舐舐唇,說:你不是才走了不幾天嗎?又回來幹什麼?選演員還是選山水?我順水推船地說:選演員。姑問:演什麼戲?我說:沒意思的故事。她說:沒意思誰還看,要弄就弄有意思的。我說:是。姑說你把我寫到電影裡沒有,我比陸文婷不差,接了一千多個孩子,人到中年,你姑父還在寧夏,調不回來。我說一定要寫個生孩子的戲,從頭到尾都是生孩子。姑笑問:你見過生孩子的嗎?我說沒見過。那你寫什麼生孩子?姑說,我看了你們那些演員在電影裡生孩子了,臉上噴口水,就是汗,咧咧嘴就是用力,手撕衣服就是痛,幾分鐘不到,孩子就哇哇叫了,沒那麼容易。我笑了笑。姑說:你要不要看生孩子的?要看今日就能看。我說不看。
姑又插起一個包子,吃著問:有事嗎?我說:她懷孕啦。姑笑了。我說:要流產。姑說;生了吧,也許是個男孩呢!我說:我有一個女孩。姑說:女孩到底不行。我說:您也這樣說?姑說:只有我才有權力這樣說。姑可是闖社會的,女人本事再大也不行。生了吧。我說:不生啦。姑說:真要流?妻子點點頭。
姑從牆角的水缸裡舀出半盆水。嘩啦嘩啦地洗著手。提著兩隻水淋淋的手,她站起來說:你們要等,裡邊就一張產床,有個產婦佔著。等兩個小時,也許還要長。我說:等吧。姑說:要不你們明天來。我說:不。姑說:也好,等著吧。
姑站在窗前擦手,用背對著我。狐狸!我聽到她說。
狐狸?
窗戶外邊,響起一陣雜聲,有腳步的踢沓,有人的吼叫,有狗的狂吠。我撲到窗前,果然見一匹狗狀動物從醫院前的綠草地飛快地滑過去,像一朵紅雲,三條狗緊追不捨,二十幾個男人跑在狗後,跑得遍地生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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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大平原上哪來的狐狸?我看到狗和人把狐狸追出草地,追進收割後的麥田,還是不敢相信那物就是狐狸。狐狸在黃|色的麥茬地裡風似的向南飄,飄過東西向的公路,飄進路南那一片黑色玉米林。狐狸在玉米林邊象火苗樣閃了閃,便不見了。我收回目光,打量這間房子,這間房子的門口掛著好幾塊白漆紅字牌子,這間房子裡邊還有一間房子,四壁還算白,地面是劣質水泥,東牆上有扇門。門裡是產房:南牆上有個窗,姑和妻子趴在窗臺上,臉貼著窗玻璃看狐狸。她們看得那麼專注。我少數服從多數,穿過玻璃往外看,醫院沒有圍牆,原野一覽無餘:綠草地。收割後的麥田。黑色公路。玉米林。飛行訓練繼續進行,飛機的銀影子在原野上滑來滑去。
在那片齊胸高的玉米林裡,二十幾個男人排成一個半圓,嗷嗷地叫著往南趕。能看到漂在綠色之上的男人脖子和頭,看不見狗,能聽到狗叫,狗叫聲空洞,透著恐懼。人走得紛亂,狗吵得熱鬧,並不見狐狸的動靜。我把吃進眼裡的景物慢慢往外吐,又看到窗玻璃,一隻蒼蠅在玻璃上吐著唾沫刷翅膀,窗框上綠漆發白,嵌玻璃的油泥乾裂,綻開一道道豎紋。姑和妻子把臉從玻璃上揭下來,對望一下,同時發出遺憾的嘆聲。是狐狸嗎?我並不希望誰來回答我,只是為了打破寂寞隨便問。妻子張惶地看著姑,姑的臉上有一層神秘的蠟色,她說:是狐狸!不是狗,狗尾巴翹著,狐狸尾巴拖拉著,象掃帚一樣。要是夜裡,能看到它跑出一溜火光來。我笑了。你不信嗎?姑說,我也是黨員哩,黨員也得承認狐狸能發光。我說:您見過嗎?姑說:當然!前十幾年,咱這地方人煙稀少,孩子少得象星一樣,人只要少,邪魔鬼祟就多。那時候,我常常半夜三更去給人看病,遍野都是閃閃爍爍的鬼火。你大爺爺說,只要把鞋子倒穿著,就能追上鬼火,踩在腳下一看,不是一塊破布,就是一塊爛骨頭。還有狐狸。天漆黑一團,你迷了向,四面都是大崖坎,怎麼爬也爬不上去,這時候,狐狸就來救你了。你的眼前,跳出一盞小燈籠,影影綽綽地照著灰白的小路。你只管跟它走,保險到家,你能聽到吱吱悠悠燈籠把子響,巴嗒巴嗒的腳步聲,到了村頭,燈籠跳幾下,象跟你點頭,你不及回答,就見那燈籠變成一溜火光去了。我說:您碰到過狐狸引路嗎?姑說:沒有,你大爺爺碰到過。我說:原來你也是聽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