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當兒,菲利普想起當年克拉頓深受這位令人不可思議的畫師的影響的事情來。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目睹這位畫師的遺墨。他認為克拉頓是他在巴黎所熟識的人中間最最有趣的。他好挖苦人,高傲矜誇,對一切都懷有敵意,這一切使得別人很難了解他。回首往事,菲利普似乎覺得克拉頓身上有股悲劇性的力量,千方百計想在繪畫中得到表現,但終究未能得逞。他那個人性格怪異特別,好像一個毫無神秘主義傾向的時代那樣不可理解;他對生活不能忍受,因為他感到自己無法表達他微弱的心跳所暗示的意義。他的智力不適應精神的功能。這樣看來,他對採取新辦法來表現內心的渴望的那位希臘人深表同情也就不奇怪了。菲利普再次瀏覽那些西班牙紳士們的眾生相,只見他們臉上皺紋縱橫,翹著尖尖的鬍子,在淺黑色的衣服和漆黑的背景映襯下,他們的臉顯得十分蒼白。埃爾·格列柯是位揭示心靈的畫家。而那些紳士,臉色慘白,形容憔悴,但不是由勞累過度而是由精神備受壓抑才這樣的。他們的頭腦慘遭摧殘。他們走路時,彷彿對世界之美毫無意識似的。因為他們的眼睛只是注視著自己的心,所以他們被靈魂世界的壯觀搞得眼花緣亂。沒有一個畫家能像埃爾·格列柯那樣無情地揭示出世界不過是臨時廁身之地罷了。他筆下的那些人物是透過眼睛來表達內心的渴望的:他們的感官對聲音、氣味和顏色的反應遲鈍,可對心靈的微妙的情感卻十分靈敏。這位卓越的畫家懷著一顆菩薩心腸到處轉悠,看到了升入天國的死者也能看到的形形色色的幻物,然而他卻絲毫不感到吃驚。他的嘴從來就不是一張輕易張開微笑的嘴。
菲利普依然緘默不語,目光又落到了那張托萊多的風景畫上。在他眼裡,這是所有的畫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幅。他說什麼也不能把自己的目光從這幅畫上移開去。此時,他心裡不由得生起一種莫可名狀的情感,他感到自己開始對人生的真諦有了新的發現。他內心激盪著一種探險的激清。瞬息間,他想起了曾使他心力交瘁的愛情:愛情除了眼下激起他內心一陣激動之外,簡直微不足道。他注視著的那幅畫很長,上面畫著一座小山。山上房舍鱗次櫛比,擁擠不堪;照片的一角,有個男孩,手裡拿著一張該城的大地圖;另一角站著位象徵塔古斯河的古典人物;天空中,一群天使簇擁著聖母。這種景緻同菲利普的想法正好相悻,因為多年來他一直生活在這樣一個圈子裡,這個圈子裡的人們唯不折不扣的現實主義為尊。然而,他這時又再次感覺到,比起他先前竭力亦步亦趨地加以模仿的那些畫師們所取得的成就來,埃爾·格列柯的這幅畫更具有強烈的真實感。他為什麼會有這種感受,這連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他聽阿特爾涅說畫面是如此的逼真,以致讓托萊多的市民來看這張畫時,他們還能認出各自的房屋來。埃爾·格列柯筆下所畫的正是他眼睛所看到的,但他是用心靈的眼睛觀察人生的。在那座灰濛濛的城市裡,似乎飄逸著一種超凡越聖的氣氛。在慘淡的光線照耀下,這座心靈之城看上去既不是在白天,也不是在黑夜。該城屹立在一座綠色的山丘之上,但這綠色卻又不是今世所見的那種色彩。城市四周圍著厚實的城牆和稜堡,將為禱告、齋戒、懊悔不已的嘆息聲和禁錮的七情六慾所摧毀,而不是為現代人所發明創造的現代機器和引擎所推倒。這是上帝的要塞。那些灰白色的房屋並非是用一種為石匠所熟知的石頭砌成的,那樣子令人森然可怖,不知道人們是怎樣在這裡面生活的。你穿街走巷,看到那兒恰似無人卻不空,大概不會感到驚奇,那是因為你感覺到一種存在雖說看不見摸不著,但內心深處卻感到它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的緣故。在這座神秘的城市裡,人的想象力顫搖著,就好比人剛從亮處走進黑暗裡一般。赤裸裸的靈魂來回逡巡,領悟到不可知的東西,奇怪地意識到經驗之親切卻又不可言喻,並且還奇怪地意識到了絕對。在那蔚藍的天空,人們看到一群兩胛插翅的天使簇擁著身穿紅袍和藍外套的聖母,但毫不覺得奇怪。那蔚藍色的天空因具有一種由心靈而不是肉眼所證明的現實而顯得真實可信,那朵朵浮雲隨著縷縷奇異的猶如永墮地獄的幽靈的哭喊聲和嘆息聲的微風飄動著。菲利普感到該城的居民面對這一神奇的景象,無論是出於崇敬還是感激,都不感到驚奇,而是自由自在,一意孤行。
阿特爾涅談起了西班牙神秘主義作家,議論起特雷莎·德阿維拉、聖胡安·德拉克普斯、弗賴·迭戈·德萊昂等人。他們都對靈魂世界懷著強烈的情感,而這靈魂世界菲利普只有在埃爾·格列柯的畫作中才能體會得到:他們似乎都有觸控無形體和看到靈界的能力。他們是他們那個時代的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