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微動,他知道……他若是抓不回刺客……下一個死的皇子便是他了。他嘶吼著吆喝著人馬,縱馬提刀向剛才飛出重錘的地方圍了過去。
血染紅了蘆葦,最後卻仍有一個少年突出了重圍,他跌跌撞撞地朝河邊跑去,一頭栽進了河裡。
身後羽箭齊發……
河中很快漫上了紅色的血水。
其他人馬看了會兒,都漸漸散去了,去找父親領功討賞。只有他留了下來,他想割下那個人的項上人頭,這份功勞,該是很大了吧。父親也許會因此注意到自己。
他一直追到河的下游,才在一隻飄在河邊的浮木上,發現了剛才那具屍體。他將屍體拖上了岸,正拔刀的時候,卻見那個屍體咳嗽了兩聲,竟微微睜開了眼。
他怔住了,不是因為這具屍體的死而復生;而是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睛——明亮,清澈,就好像天上的星辰,三月的煙春……
那人似乎渾不在意自己的傷口,卻牽著凍僵的臉,對他笑了一下。
真好看,他一瞬間被恍了神。
最後他放走了那個人,還為他作了包紮。
他的事並沒有引起父皇的注意,父皇只是震怒於刺客的囂張。父皇一怒之下,要將當日所有守衛之人,全部治罪。 也許,他要死了……
他苦笑,幸好放走了那個人,就算抓住了他,也是一個死字吧。那樣急於立功的自己,豈不是更悽慘?
可扶蘇這時再一次來到他的身邊,贊他身手矯捷。
然後扶蘇問他,要不要當自己的死士。他答應了,順從地捨棄了自己的姓氏,從此像一個奴隸一樣成為兄長的影子,因為他別無選擇。
他保住了一條命,成了扶蘇的貼身侍衛,也成了扶蘇的眼睛和嘴巴。他的手被扶蘇拿著刀割開,他的血和扶蘇的血混在一起,他發誓效忠他。
但他嘴上叫他主人,心中,卻仍然喊他扶蘇。也許,這是皇子剩下最後的尊嚴。
這時胡亥接近了他,胡亥理解他,尊重他,從不將他作為奴隸一般看待。胡亥還問過他:你是皇子,扶蘇也是皇子,為何你卻要奉他為主?
這個問題,他想了很久,卻一直沒有答案。
扶蘇常常將自己吃剩的飯菜留給他一份;做衣服餘料也送給他一匹。眾人都說扶蘇仁愛,他卻覺得屈辱。
父親駕崩的時候,他正跟著扶蘇在西北駐軍,扶蘇蒼白著臉色,坐在案臺前問他:父皇真的要讓孤為他殉葬麼?可孤出征前,父皇還準備將帝國交給孤……為何父皇又改變了心思,要將帝國傳給胡亥了呢?
他看了一眼案臺上的御劍,忽然覺得扶蘇虛偽,他心想:若是你真的敬父皇,又何必問?你只不過是捨不得死罷了。
其實他進來,是為了告訴扶蘇,他收到了密信。信中說,父皇遺言讓扶蘇殉葬之事,只是胡亥和趙高的一場陰謀罷了,但御林軍已被趙高控制了,信中說讓扶蘇留在邊疆,深謀遠圖,再作打算。
他看著扶蘇有些蒼白的面龐,忽然一個可怕的幻想驀地跳躍在他的腦中……
現在……這個被他稱之為主人的扶蘇還不知道,他也許不久後會知道,但他現在不知道。若是他死了,自己……是不是自由了?
若是他死了……
他沉默了,不發一言。
卻見扶蘇站起來道:罷了,罷了,無論真假,孤終是不願見父親的帝國分裂。孤與胡亥,又能爭什麼?
說罷,扶蘇便將劍橫在了自己的頸項上。
扶蘇有些落寞地望著他說:十三,孤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了。你為人耿直,又是孤的皇弟,孤本想一輩子護著你,如今卻不得了。
他下意識地開口問道:為何?
扶蘇笑了:你還不懂麼。是啊,你從來不懂,你喜歡吃的菜,孤總想變著法子讓人給孤做,再留給你吃;你冷了,孤想給你添件衣服,又怕下人的料子折辱了你,所以孤總是自己做衣服,順著也為你縫一件……
他剛要搶步上去,一陣紅色的血霧散出。扶蘇倒在了地上,他沒有閉眼,不知是望著咸陽的方向,還是望著自己,似乎死不瞑目。
第一次,他流下了淚水。
他後悔了。
因為在扶蘇倒地的一瞬間,他想起了好多次,他睡不著的時候,扶蘇說自己想喝酒賞月,讓他作陪;他想起了很多回,他為扶蘇擋箭後,扶蘇坐在他的床邊,日夜握著他的手……
他死了,卻又像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