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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六日,我動身到曹州去。因為家兄這時在曹州府帶縣隊,我們已多年不見。他聽說我到了濟南,特意派了谷良友兄來,接我去敘敘。我們坐的是山東流行的一種二把手小車。出濟南,走東平州大路直奔曹州府。在小車上,他坐一邊,我坐一邊。車子吱吱呦呦地響著,倒很有趣。只是苦了車伕一個人。等到走了一段路,我們就下車步行一番,讓車伕歇歇力。這一路上一日三餐,連鹹菜也買不著,村莊到處蒼蠅飛舞,骯髒不堪。所遇百姓,都不識字,婦女都纏著小腳,小孩子掛著濃鼻涕,人人愁眉不展,毫無生氣,社會上看不見一點新的現象。此時正值仲夏,沿路上農民埋首田間,辛苦地做工。車子從他們身旁走過,有的只抬頭望一望,隨即又落下頭去,有的竟連頭也不抬。那種沉著耐苦的神情,深深表現著中國農民生活態度的嚴肅,我坐在車子上,著實感嘆了一番。一時覺到我們的老百姓,實在是非常可愛的,只可惜當政者昏庸無道,弄得社會貧窮落後,國家地位一天天低落,人民也困苦難言,真是深可痛心的!
第十章山東道上(3)
過了鉅野,就到谷莊,這是谷良友兄的故鄉。我們下了車,走到一處場園裡休息。谷良友兄臨時拆了一扇門板,權且代替了桌子,又搬了幾塊磚頭,疊起來,當凳子坐。吃飯吃的是烙餅卷炒雞子兒,另外又炒了一碗豆芽,拌了一大碗黃瓜。正吃得高興,有一位六十餘歲的老先生,口裡銜著一杆菸袋走進來。他穿的白布褂褲,白鬚白髮,神情很是矍鑠。經過谷良友兄的介紹,才知道是他同族的一位大哥,特地來找我談話的。
老先生態度誠懇,看見我就問:“這是馮大人嗎?”谷良友兄代我轉述了幾句以後,我們便坐下來談話。
老先生坐下來,頭一句就問我:“你置了多少地了?”
我說:“咱們的國家如今衰弱已極,自己哪有心思去置產業?我們一切打算,都要以國家為重才是。”
老先生笑了一笑。這一笑裡,蘊藏著他飽滿的世故閱歷,同他的人生哲學。他說:“你究竟年紀輕,還不知道世上的艱苦。什麼外國人佔這佔那,這和我們有什麼相干?我勸你最好還是置幾頃地,有上三頃五頃的,再好也沒有了。說什麼也是地好。古話說,有地能治百病,你是良友的朋友,我要把老實話告訴你。你千萬不要上人家的當。”
“要是我們的國家亡了,有地也是無用的了。”
“為什麼無用?誰來做皇帝,就給誰納糧好了。”
我當時再也沒法往下說。後來我想到,這位老先生的話,很可以代表中國一般老百姓的意識和觀念。這種意識觀念的形成,一方面是由於專制政治,使人民覺得國家只是一姓的私產,和自己毫不相干;一方面也是由於在私有制度之下,他們深深地感到土地分配不均的痛苦。因為人民的生活所需,完全仰給於土地。有了土地不但生活有保障,而且門第也隨之而高,可以睥睨於鄉里;沒有土地的人,勞苦終年,難得飽暖,就只好受苦一世了。因此人民深知土地的可貴,企求獲得土地的心也就益加迫切了。
這次在曹州府,我順便去見陸朗齋將軍,談了些關於軍事方面的問題。臨別,他送了我一本彭剛直公的奏稿。他說這本書,很有意思,叫我拿回去仔細讀一讀。
同家兄在一塊盤桓了六七天,把要談的話都談完,便從那兒和谷良友兄動身,騎馬到了開封,會晤一位和我同時入伍的朋友###亭先生。健亭那時在河南混成協第二標當執事官,多年故舊,一旦聚晤,促膝長談,箇中自有一番樂趣。在這裡不曾久停,又乘車到鄭州,由鄭州轉北京,再回新民府。火車中所見的情形,也很使我憂悶。旅客之中,我們自己的同胞,一路上不是亂吃東西,就是躺著歪著呼呼大睡,好像他們只有對於吃和睡發生興趣。外國旅客就不然,或是看書,或是看報,女子則一邊編織衣服,一邊教小孩子認字看畫,至少也是談談話,看看窗外景物,消磨時間,沒有濫吃濫睡的。車上查票者都耀武揚威,開口就是叱罵,對於旅客,儼如審判官,十分的令我憎厭。那時從北京到新民府這段路還沒有直通車,途中須在山海關換一次車。換車的時候,意外地碰見了一位朋友張君,他的大名恕我不在這裡說出來。他原是第三鎮的軍官,剛從陸軍大學畢業,正要回營去服務。因為過去我們曾在一個隊裡當兵,所以見了面,彼此分外的親熱,談的話也很多。我最不能忘記的,是有一次出旅館去散步,他同我談了一番“麻將做官論”。這段話很使我驚訝,所以我至今還記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