揹著他非笑壞了不可。
小彭在鐵軌上坐下來,想著自己浪漫小丑的角色,又失敗又悲哀的小丑。也許他是唯一為多鶴的身世心碎的人。他成了他們的笑料。
到處是一蓬蓬刺眼的焊花,金屬撞擊聲比一千套鑼鼓更聲勢壯闊。心碎的小彭縮坐在幾條鐵軌的糾結處。人人都在焊花的焰火和鋼鐵的鑼鼓中過節,笑料小彭坐在這裡,沒有了東南西北,沒有了下一步。
“叮咣叮咣”的金屬聲響敲打著他的心、肺、肝、膽,他的脊樑骨、腦髓。聲響屬於偉大時代。偉大時代處處時時是盛大節日。突然幾節車皮倒退而來。小彭站起身要跨到鐵軌那邊去躲開它。
他卻被人拉了一把。
“你個王八羔子往哪兒跑?不活啦?”小石指著另一端來的火車頭,正和倒退的幾節車皮相交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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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彭如果往鐵軌那邊躲讓,正好給火車頭撞死,他自己差點變成車輪軋成的包子餡。
“姥姥的!”他嘟囔一句,甩開小石的手。他和小石這樣的手足情是不能感激涕零的。
“我看你就不對,坐在那兒跟瘟了似的!”小石跟在他身後說,“為一個娘兒們,真去臥軌呀?不嫌膩味!”
“你姥姥的膩味!滾!”
小石知道他是知恩的:小彭這下不僅撿回了命,也撿回了魂。
晚上兩人一塊兒去澡堂,出來的時候小石說他去張家送豬肉去。食堂死了一口豬,肉全白給工人們。他搶了一份,給孩子們解解饞。
“能讓孩子們吃死豬肉嗎?”
“嗐,多熬熬唄!毒不死!”
“看這肉都發藍,血憋在裡頭。看著髒得慌!”
“吃著不藍就行!日本小鬼子餓急了,藍肉也吃。他們吃生棒子生高粱,從河溝裡撈出泥鰍就往嘴裡擱……”
“多鶴告訴你的?”小彭問。多鶴告訴他,在逃難路途上她吃過蚯蚓。
小石愣了一下。這時他倆站在初冬的傍晚,剛洗過頭髮,溼氣從頭上冒起。
“她也告訴過你?”小石說。
“沒聽她說這些慘事,你以為日本人都是吃狼奶長大的。日本女人都是母狼,養出那些殺人放火的野獸。我過去對她也……也沒咋的。一聽她跟我講的那些慘事,真不想再糟踐她。”
小石靜靜地聽著。過一會兒他口氣散淡地開了口:
“那她咋沒回日本?”
“日本她啥人也沒了。”
“那咱中國咋沒給她關起來?日本間諜可多了,不是都得抓起來嗎?”
小彭從他的惆悵浪漫情緒裡一下子浮上來,換一口氣,看著現實裡這個小個子。他上當了。這個小個子套走了多鶴交給他的身世秘密。
“你他姥姥的詐我?!”小彭想,他到底沒玩過這個精刮過人的猴子。
小石哈哈直樂,做出防禦姿勢,退到小彭爆發性攻擊夠不著的地方。“我說她咋那麼嫩?日本豆腐!”
“王八蛋!”
“王八蛋咋了?王八蛋分清敵我,”他在三步之外打猴拳,“不吃日本豆腐,是有民族覺悟的王八蛋!”
“你有屌的覺悟!”
“你連屌的覺悟也沒有!”
小彭知道他越逗越來勁,索性把毛巾往頭上一頂,自己往宿舍走去。等他開啟宿舍的門,小石的口哨在黑暗的樓梯上吹響了。這天晚上他不搞清多鶴是怎麼個來龍去脈,他是不會讓小彭清靜的。
結果是他倆把那發藍的肉吃了。兩人借了個煤油爐,把臉盆洗了洗,在裡面燉了一大盆肉湯。六兩酒就著多鶴的慘烈身世喝了下去。吃著喝著,小石把小彭的床吐得一團糟,小彭剛去清洗,小石又爬到小彭同屋的四川人床上,又把四川人的床吐得一團糟。小彭一口一個“王八羔子”地伺候著小石,心裡想這個王八羔子聽故事也聽得五臟六腑翻江倒海了。
小姨多鶴 第九章(1)
這一帶下大雪是千載難逢的。小環趴在陽臺的欄杆上,看呆了。山上的松樹全白了,乍一看是朱家屯的那座山坡。她從會走路就去那山坡上拾松果,摘野山裡紅、野葡萄,跟父親趴在雪裡,等狐狸出洞。東北的雪真好,是暖的,父親給她壘個窩窩,裡頭暖著呢!從土改把孃家劃成富農之後,她這麼多年只回過兩趟朱家屯,一次是父親過世,一次是母親過世。母親病到最後幾天了,說她在世上最丟不下的是她的老閨女朱小環,年輕時給孃家和丈夫寵慣得沒樣,老了怎麼辦?孩子們到底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