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下去,只有在那些有月亮的夜晚,漁夫才能看清楚王六郎的臉。王六郎生得眉目清秀,臉色如同新糊的窗紙,薄薄的,蒼白異常。幾年的時間,十幾年的時間過去,它還和當初一樣乾淨、透明。
有一天,漁夫說:“六郎,算起來,咱們認識好多年了,你一直沒有變,還是我們認識時的樣子。可是我已經比當初老了許多。”
漁夫說:“認識你這些年,我每天都來打魚,我的老婆每天到市上賣魚,用賣魚的錢買下好酒,天黑的時候,我帶著漁網漁筐和好酒到這裡來,和你一邊喝酒一邊打魚。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如此。”
王六郎默默地喝一口酒,雙唇緊閉,把酒壺遞給漁夫,漁夫呷一口酒說:“十幾年了,咱們在一起喝過多少酒?早都算不清楚了。想一想,真是快活啊!”
漁夫說:“這麼多年,每天撒下去網,打上來的魚都一般大小。可憐的魚們,辛辛苦苦地尋食,慢慢地長大,來不及老死就鑽進我的網裡了。”
王六郎拿回酒壺,大大地喝一口:“其實,河裡許多魚都是老死的。魚死了就沉到水底,被別的魚吃掉,或者爛成泥。只是岸上的人們看不到罷了。”
王六郎說:“我們認識十幾年了,十幾年的時間很長,可是我在這條河裡的時間更長,我在這裡差不多有一百年了。”
王六郎說:“明天我就要走了,我要離開這條大河。你我相處得這般親密,有些話說出來,你應該不會吃驚害怕。”
王六郎說:“其實,我是一個鬼。”
王六郎說,他從前做人的時候非常貪酒,一次醉酒之後失足落進水裡,淹死了。他在這條河裡已經住了很久,認識漁夫以前,漁夫每次灑到地上的酒都被他喝了。漁夫打到的魚比別的漁夫多,是因為他每天都在水裡為漁夫趕魚,報答漁夫的酒。
王六郎說:“到今天,我的罪業已滿,明天會有人來替我。這是咱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個夜晚了,所以感覺特別悲傷。”
漁夫盯著王六郎的臉。清冷的月光下面,那一張蒼白透明的臉無悲無喜,自然也不會有眼淚流下來。漁夫自己的眼睛卻溼了。“六郎,我一點也不害怕,我早就知道你是什麼。”漁夫說,“因為咱們是好朋友,許多年的好朋友,你是什麼,我是什麼,其實都是一樣的,對嗎?”
漁夫低下頭,擺弄著手裡的酒壺:“可是現在我很傷心,這些年來,你和我每天夜裡在一起喝酒,以後不能了。”
王六郎垂頭坐著,說:“是這樣。即使將來還能和你相遇,我們也都不能認出對方來,因為到時候我已經成為另外一個人,完全忘記了做水鬼的日子。”
漁夫的淚水滑過腮邊,輕輕落到地上:“六郎,咱們把這壺酒喝了,都不要悲傷。雖然你我從此分別,可你總算贖滿了罪業,馬上就要回到人世,再不用做孤單的水鬼,咱們應該高興才是。”
王六郎點點頭,喝酒的時候他告訴漁夫,明天將要替他做淹死鬼的,是一個女子。王六郎說:“明天中午,你能看到一個渡河的女子在這裡淹死,那女子就是來替我的。”
這時候,遠處村莊裡的雞叫了,漁夫和王六郎的酒也喝光了,現在是他們最後告別的時刻。黑暗中,王六郎的臉越發清白,死死望著天邊。漁夫知道,他在等著天快點亮起來,漁夫又悲又喜,流下許多眼淚。
2
第二天白天,漁夫沒像往常一樣在家睡覺,一個人早早來到河邊,等著看將要替代王六郎的到底是哪一個。
將近中午的時候,遠處走來一個年青的女人。女人懷裡抱著個孩子,腳下走得非常快。這時候河岸邊空蕩蕩的,看不到一條泊岸的船,年青的女人就走到漁夫面前,問到哪裡才能找到一條渡船,她要馬上過河去。
於是漁夫知道,這個年青的女人就是要替代王六郎的人,過一會兒就要在眼前這條河裡淹死。漁夫說:“渡船現在還在河對岸,船伕可能正在家裡吃飯,要等到午後才會把船撐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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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節:漁夫和六郎(3)
年青的女人就抱著孩子在河邊來回走,一臉焦躁之色,不停地低頭看懷裡的孩子,不停地望向對岸。女人長得非常結實,臉膛紅潤,小孩子的臉埋在她懷裡,一隻小手抓著她的肩膀,那隻手胖乎乎的。
漁夫心裡難受——這個健壯的女人馬上就要淹死了,也許還有懷裡那個孩子,這麼小的孩子,既便能逃出一條性命,沒有了母親,要活下去也會吃無數的苦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