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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

翰尼格教授不知道我每天文文雅雅地在受著這樣一份赤貧。他這才明白,美國最窮的人不叫乞丐,叫留學生。乞丐若肯忍受些管束,守點最低紀律,滿可以混成一條不錯的寄生蟲;他們不那麼酷愛流浪和自由,在哪裡有個稍穩定的住所,每月可以領一筆穩定的救濟金。就是說,那個非要請我吃晚餐的流浪漢不是拿我開心,他真請得起我吃頓漢堡或熱狗。他很可能吃、住不愁,有筆救濟金,乞討來的錢是第三產業。翰尼格告訴我,知道我這樣的生活狀況他又悲又憤,因為他曾在報紙上讀到一個有關美國社會福利的報道,有一家五代的單身母親,全是在十五歲前生了非婚子女,每月國家提供他們三層樓的宅子,共五間臥室、三個浴室,全部救濟金相加是五千五百元。他瞪著褐色大眼珠:五千五百元啊!全部免稅不要買任何保險,比我這樣一個教了幾十年書的教授工資高一倍——我工資的百分之三十五要納稅!我們納的稅有一部分就給了這樣的“貧困階級”了!

他端起我為他倒的礦泉水,牛飲一陣,這才想起他怎麼跑了題。他該對我流淚這個局面做點什麼才對。

他拿了張不太乾淨的餐巾紙,走到我面前,遞給我。跟李師長遞毛巾給我母親的動作基本相仿。

我接過餐巾紙,心想它不夠乾淨可別把我眼睛擦發炎了。

他五短地站在我面前,良久,又轉到我側面,屈下身,摟了摟我的肩膀。

這個動作是不必和他計較的,美國男人看見女人流淚,一般都是先遞面巾紙,然後上來摟抱一番,同時說: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翰尼格五短的手指在我肩膀上拍了拍,說: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我等著他結束這套成規的安慰動作。

他卻埋下臉,嘴唇在我頭髮上觸碰一下。他等著我的反應。我一點反應也沒有。碰碰頭髮,我如果能得到獎學金,也問題不大。他卻把手移到我臉頰上來了。我想,看來九千塊錢獎學金不會便宜我的。我用手抓住了那雙想往我脖子去的手。這手摸摸也摸得出多五短。

翰尼格教授卻以為我這雙手是迎合他的。他一下把我從沙發上拎起來,然後揣進他的五短胸懷。這油可揩得大了點。

我不傷和氣地掙了掙。翰尼格還是明事理的,也算老實,便放開了我。我偷偷瞥他一眼,他五十歲的臉羞臊得通紅。我的估計沒錯,他身上還是有美國中西部農民的質樸。

我母親這時在我心裡嘀咕一句:別把事弄得太僵。她透過我對翰尼格教授微嗔地看一眼,意思是:你也忍心下手?你還嫌我不夠慘?

翰尼格教授良心還是無可指摘的。他越發羞愧,低聲說:我只是想安慰你……對不起,我忘了你是個東方人。我只是把你看成個晚輩,想給你些安慰和鼓勵。千萬別誤會我。

他果真不那麼難看。

我說:我不是責怪您的意思……我該向您道歉,今天有點失控。真的,請您原諒。

他抬起又長又密的深褐色睫毛。眼睛充滿真誠的感激。或許是感思。每個教授都簽署過一紙檔案:在任何情況下不做對學生有性騷擾嫌疑的動作,不講有同樣嫌疑的話。他在我這兒揩的這點油要真落在一個厲害角色手裡,說不定會讓他失去教書資格,至少也會讓他給她一學期的“A”。而我的案例不同:不用訛詐翰尼格我也一向吃“A”。我要的遠比“A”實質。我得要那九千塊。

他說:系主任那裡,你放心。

有他這句話,我放心了。他會把我發表的兩篇小說誇大地向系主任彙報,反正系主任不會瞎耽誤工夫去找那兩篇玩藝兒來讀的。系主任別人不信翰尼格的話還有點作用。系主任那張嚴峻凜然的面孔會出現一種厭倦的笑容。他一般在核審學生獎學金資格時,都會有這樣的笑容出現。他是系裡出版書籍最多的人,認為這個系裡的學生沒有一個人是作家的料;即使有幾塊料也沒有作家必備的好屁股,根本不能好好坐著把一部作品嚴謹、精緻地從頭寫到尾。他卻對我吃不準。有次系主任來我們班上聽課,正碰上一個同學在讀我的書信體小說。他一舉手,翰尼格叫那同學停下來。系主任問那同學:這是你寫的?回答說不是,是他代我讀,因為我一在課堂上大聲朗讀即席寫作,英文發音就變得很差勁。系主任請那同學繼續讀。讀完後他問全體學生:有沒有讓你們誰打瞌睡?同學們說:沒有。系主任說:為什麼沒有呢?沒人答得上來。系主任說:因為她不寫陳詞濫調。她不寫陳詞濫調的原因是什麼?一個同學說:因為她還沒學會陳詞濫調——她不是美國人。系主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