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們讀過《亂世佳人》,斯佳麗最後面對艾希禮的感覺就是這樣。她只有以死來求得永恆的平靜了,也只有以死來向被她深深刺傷的親人贖罪了。……當然,活著的人是不會有這麼輕鬆的。她的父親,在她死後幾天就雙目失明瞭;她的丈夫,拋卻生養他的家園,遠走他鄉,幾十年不知所終。畢竟,人們都是多麼愛她啊!”
聞教授又喝了一口水,以這樣的話結束了他的長談:“在這一事件中,從表面上看,她是最不道德的,因為她已有了丈夫,並且首先接近我;而我是可以不受責備的,因為我並沒有強迫她,有時還在躲著她。但實際上,在她的身上,我們可以觸控到人性的溫暖和人格的光輝,而我是冷酷的、殘忍的、最不道德的,我用一把軟軟的刀子,將她的生命輕率地切割了。我知道,我是沒落階級遺留的廢物!但是,客觀現實卻是讓她揹著不貞的罪名告別人間,而我呢,竟然聲名遠播,成為所謂的大學者。唉,女人啊!
……”
窗外的涼風更大了,一枝臺灣相思樹的細葉,從燈影裡搖進屋子裡來,順便把幾滴雨絲,灑在了他們的臉上。
“下雨了麼?”明月驚喜著,站起身來走到視窗,將手伸了出去,收回之後,掌心上已溼漉漉的了。
如果天底下每個人都有一個溼馨的家,夜色中時緊時疏的雨聲,尤其是煩悶夏夜的雨聲,理當別具詩意了。但要你說出它的美來,也沒有美處,屋外的路泥濘難走,院中的花零落不堪,但正是在這種情境之下,你才會感到往常的世俗喧囂一時澆滅,天上人間只剩下了被雨聲統一的寧靜,被雨聲阻隔的寂寥。人人都悄然歸位,死心塌地地在雨簾包圍中默默端坐。外界的一切全成了想象。夜色中的想象總是特別專注,特別遙遠,特別溫馨。這時候,你儘可以對窗而立,黯淡的燈光照著密密的雨絲,玻璃窗冰冷冰冷,被你呵出的熱氣變成一片迷霧。你能看見的東西很少,卻似乎又能看得很遠。風不大,輕輕一陣立即轉換成瀝瀝雨聲,轉換成河中更密的漣漪,轉換成路上更稠的泥濘。此時此刻,你就忘卻窗外所有的俗務吧!你會感到你的背心發熱,當你轉過身來,就會看見一雙或者幾雙安詳的眼睛在看著你——那是你的妻子或孩子。
然而,對聞教授這類歷經心理滄桑的孤寂的人來說,夜雨款款地剝奪了他的活力了,使這個孤獨的旅行者,突然憬悟到自己身陷僻遠、孤苦的處境,構成他萬里豪情的羈絆。當代一個頗有真知卓見的學者說:“不是急流險灘,不是崇山峻嶺,而是夜雨,使無數旅行者頓生反悔,半途而歸。”當然,聞教授雖有反悔,但沒有半途而歸。在這特定的時刻,他的三個研究生突然明白了:導師最堅強的意志,便是一次次衝出了夜雨的包圍。
“下雨了,大家回去休息吧。”
聞教授雙目無神。他是真正的疲倦了。
“好吧,”他們說:“聞教授晚安。”
聞教授沒有應聲,也沒有起身送他們,幾十年塵封的情感,被他幾個學生的目光攪拌而起。但聞教授是溫暖的,慰藉的,彷彿透過自己那一段長長的回憶,就把畫面上的高秀請了下來,與他促膝共坐。當他聽到三個學生關了大門之後,聞教授再也無法控制自己抑制著的情感,把碳精素描的畫像取了下來,靜靜地攬於懷中,再一次用他的手掌去撫摸。
這時候,他突然聽到一陣嚶嚶的哭泣,這哭泣聲很小,卻有穿透肺腑的悲切之音。聞教授以為是幻覺,揉了揉麻木的耳朵仔細聽去,那哭聲使異樣地明亮起來了。這是多麼動人的哭聲啊,絕然不是從嘴唇上彈出來的,而是從心扉上透出來的,每一絲絲音兒,都是心上的肉汽化而成。這是聞教授一生一世沒有聽到過的。
他凝神細聽,想辨別哭聲發出的方向,聽到的卻是窗外愈來愈愁人的雨聲。那哭聲似乎就夾雜在雨聲裡。聞教授將高秀的肖像小心地放在凳上,帶著猶疑的心走至窗前,那哭聲便頓然從雨簾裡消失,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雨的浸潤。聞教授正欲回到原地,突然發現窗戶上露出一張臉來!這張臉削瘦而愁苦,曾經剛硬的曲線,已經埋藏在歲月的溝壑裡了。聞教授嚇了一跳,張了嘴要叫,那張臉也張開嘴來,這才明白了那就是自己。他無奈地搖了搖頭。
“今天真遇著鬼了!”聞教授心裡說。這意識一產生,如出自地答的哭聲又縈繞在他耳旁。這一次,聞教授聽清了:那哭聲不是從外面發出,而正是出自自己的屋子裡!他驚懼地轉過身來,想用眼光將那哭的人捉住,可是,哭聲立刻從四面八方傳來,完完全全將他籠罩了。
聞教授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