齋裡的歡聲笑語,存者且偷生,逝者長已矣。很多話,活著的時候不能說,現在卻只能對著兩塊木牌、幾個刻字說了。
“你果然又在這裡。”第無數次地被他在這裡尋著,“這裡涼,你還坐在蒲團上,多早晚你能不叫人心驚膽戰的才算完呢?”
我趕緊抬頭看,果然,一如既往帶著一臉黯色回來,通常這個時候我都不言語,只是挽著他慢慢踱會步。剛走出門,一個小人沒頭沒腦地衝了過來,直嚇了我一跳。胤祥臉越發地青,對著小人就訓:“平日怎麼教你的,這麼混闖混撞,見了額娘也不知道請安!”
我這才看清原來是弘昌,他已經嚇得躲到喜兒身後,我晃晃胤祥的胳膊:“爺動這麼大肝火幹嗎?他才多大,沒得嚇著孩子。”招手叫喜兒把他領過來,我笑著說,“乖,大熱天的亂跑容易受了暑,跟額娘去吃點心可好?”
說著我伸手用帕子去擦他額頭的汗,手還沒到,從旁邊閃出一個人來,不動聲色地就把弘昌從我手中拉走,然後一福:“昌兒衝撞福晉,是賤妾管教無方,賤妾給福晉賠罪,給爺賠罪。福晉身子可有不適?還是找太醫來看看得好,不然就是賤妾的罪過了!”
一口一個“賤妾”直噎得我胸悶氣短,手停在半空一時都收不回來。各居一隅,我跟海藍已經很久沒有接觸了,究竟真有這樣深仇大恨麼。今日一見,她還是要給我尷尬。
“不必了。”我放開挽著胤祥的手,扶著喜兒面無表情地走回屋。看見坐在屋裡習字的瑾兒,我又發起怔來,這就是我跟海藍結下的心結?若是沒有那個小阿哥,若是沒有瑾兒,我們是相安無事,還是仍舊會有另外的變故?我亦不是當初那番無爭的心態,不只是海藍,還有別人,就連我親自求來的妍月,我就真能沒有隔膜?時至今日,我這算不算作繭自縛呢?
胤祥在後面跟過來,我想著心事,手裡幫他更衣。褂子一抖,掉出一本奏摺,我撿起來翻開一看,一行刺眼的紅字:胤祥並非……
沒有看完,我趕緊合上,這段批語我是知道的,康熙分別批在三個人的摺子上。難怪胤祥那樣鬱悶,康熙這一針一針扎得可是真狠啊!
這時胤祥開口說:“皇父賜了西郊的圓明園給四哥,四哥過些日子擺宴,你看咱們……”
“我這個樣子可是去不得,只用心置辦一份穩居禮就是了,四哥不也不是外人麼,你說呢?”我是很不希望他去受刺激的。
他想想,點頭說:“也罷了,你不去我自然也不想去,知會一聲就是了。”又湊過來,“剛才……”
我打斷他:“你以後別當著我罵小孩,嚇得我兒不敢出來了怎麼辦?”
他撲哧一笑:“你就有這麼些傻話說。”我看著他那嘿嘿地勉強地笑,心裡百感交集。也罷了,管他有多少個海藍,憑我是從正門裡抬進來的,這一路,我也得堅持扶他走下去。
我的孩子聽話地在堡壘裡呆到第十個月上,當身邊的人都開始陷入一級戰備狀態時,它卻仍然很安靜。收生嬤嬤早早地就遣進府裡,連太醫也是隨傳隨到,喜兒不歇腳地打理小衣服小被子等一切用品,胤祥每天坐立不安還要故作鎮靜。我暈頭轉向地看他們比我還慌亂,忍不住說:
“又不是你們生,至於忙成這樣嗎?當爺的也不穩當些,你又不是頭一回當阿瑪了。”
胤祥撇嘴:“誰讓你是頭回當額娘呢。”
我無話可回,也只得由著他亂去。
時近年底,這孩子老實得有點不像話了,讓我們都以為它要等新年過了再出來,誰成想臨近忙年的時候,它跟著湊了熱鬧。
從天亮到天黑再到天亮,屋子裡瀰漫著一種混著血腥的味道。力氣被疼痛一點點抽走,我的兩隻手已經完全使不出力氣,軟軟地搭在綁帶上,眼皮沉重得很,下半身似乎已經不屬於我了。周圍很吵,有人在不時地掐著我的人中,可知覺仍然一點點褪盡。原來這就是生與死的臨界。我放棄了思考,省下一點精力看向床邊。人在彌留的時候,身邊這些驚慌的臉都是那麼值得留戀。收生的鄂嬤嬤、喜兒、錦繡、胤祥……
胤祥??我一下子睜大眼:“你,你怎麼在這兒?快,快出去,喜兒,叫爺出去……”我快發不出聲音了。
喜兒用手巾抹著我的額頭:“爺不肯走,從昨天就坐在這兒了,主子,您一定不能睡,再用點力,就快好了!”
我把僅剩的眼光轉向胤祥驚恐的臉上,他的表情像被點了穴一樣定在那裡。我輕扯一下嘴角,深吸口氣,聚集全身最後的力氣重新抓住綁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