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鬼拖著我,在西門屯大街上狂奔,我感到涼風撲面,有一些輕薄的雪花,
像羽絨般粘到臉上。在我們身後,一片片枯葉,貼著地面翻滾。路過西門家大院
時,二鬼猛然停住腳步,鬼卒甲扯著我的左臂與左腿,鬼卒乙扯著我的右臂和右
腿,把我抬起來,前後悠動著,像悠動一根撞鐘的圓木。他們同時撒手,使我飛
一般地向前躥去,我聽到二鬼齊喊:“見你的老狗去吧!”
我感到腦袋嗡的一聲響,就如真的撞到了鐘上,眼前一片漆黑,神志暫時昏
迷。等我醒來時,不用我說你也猜到了,我變成一條狗,降生在你母親迎春的狗
窩裡。這個流氓閻王,為了避免我鬧他的公堂,竟然採取瞭如此卑鄙的措施,簡
化了輪迴轉生的程式,幾乎是直接地把我送進了狗的子宮,然後讓我跟隨著前面
那三條小狗,從狗的蔭道里鑽了出來。
那狗窩實在是簡陋之極:房簷下用碎磚頭壘了兩道短牆,短牆上橫放著幾根
木棍,木棍上鋪上一層瀝青油氈紙。這就是我那狗孃的窩——沒辦法,從它的腚
裡鑽出來,就得叫它為娘——也是我童年時期的窩,窩裡塞上一簸箕夾雜著雞毛
的樹葉,這就是我們的被褥。
雪紛紛揚揚地下大了,地面很快被覆蓋,在房簷下那盞電燈的照耀下,狗窩
裡充滿光明。我看到雪花從油氈紙的縫隙露下來。寒冷刺骨,禁不住哆嗦。我往
狗娘溫暖的懷抱裡擠,我的哥哥姐姐們也往狗孃的懷抱裡擠。幾次轉生,使我懂
得了一個樸素的道理:入鄉隨俗。生在豬圈裡不吃豬奶就要被餓死,生在狗窩裡
不往狗娘懷裡擠也很可能被凍死。我們的狗娘,是條白色的大狗,但兩個前爪和
尾巴尖兒卻是黑的。
毫無疑問,我們的娘是一匹雜種,但我們的爹,卻是孫氏兄弟家那匹兇猛的
純種的從德國進口的狼狗。此狗後來我見過,它身材高大,黑背,黑尾,肚腹和
腿爪則是甘草黃|色。它——就算是我們的爹吧——被一根粗重的鐵鏈子,拴在孫
氏兄弟“紅”牌辣椒醬加工廠的院子裡,面前的食盆裡,擺放著顯然是從宴席上
撤下來的食物:有整隻的燒雞,有整條的魚,還有一個完整的青色鱉蓋。但它都
視而不見。它生著兩隻金黃|色的佈滿血絲的眼睛,兩隻尖削的耳朵,臉上佈滿陰
險而兇殘的表情。
爹是純種,娘是雜種,我們四個,是徹頭徹尾的雜種。儘管長大後我們體態
相貌各異,但剛出生後卻區別不大。大概只有迎春,才能記住我們的出生次序。
你的娘迎春端著一盆骨頭湯來餵我的狗娘。湯盆裡的騰騰熱氣,在她面前繚
繞;雪花兒猶如白蛾,在她頭上飛舞。因我初出生視力不佳,看她的臉有些模糊。
但我嗅到了她身上那獨特的、彷彿揉爛的香椿樹葉的氣味,濃烈的豬骨湯的氣味
也蓋不住它。我的狗娘小心翼翼地舔著骨頭湯,發出“呱嗒呱嗒”的聲響。你的
娘拿起掃帚,清掃著狗窩頂上的雪,發出“嚓啦嚓啦”的聲響。窩頂上的雪被清
除,天光從縫隙透下來,寒冷也透下來,你的娘好心辦了壞事。她是農民,難道
不知道雪是麥苗的被子?既然知道雪是麥苗的被子,難道還聯想不到狗窩頂上的
雪也是狗的被子?這個愚蠢的女人,在餵養孩子方面經驗豐富,但缺少自然科學
知識。如果她像我一樣博學多才,知道愛斯基摩人就住在雪堆成的屋子裡,知道
北極探險隊裡那些拉雪橇的狗夜裡就鑽到雪窩裡禦寒,她就不會掃去我們窩頂的
雪,我們也就不會在清晨的時候,凍得奄奄待斃。當然,我們如果不被凍得奄奄
待斃,也就不會享受到去她的熱炕頭上取暖的隆重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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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娘把我們抱上她的熱炕頭,嘴裡不停地嘮叨著:“寶貝們,小可憐們…
…”
她不但把我們抱上了熱炕頭,還把我們的狗娘放進了屋。
我們看到,你的爹藍臉,蹲在灶門口燒火。外邊風狂雪驟,煙囪抽勁超猛,
灶膛裡火焰熊熊,發出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