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隱卻仗劍走天涯,執筆寫春秋。講學、當大俠、開聚合堂、還曾經設計除掉過嚴嵩……把想做的事情都做到了,而且件件做得精彩,拿出哪一件來,都夠尋常人驕傲三代的。
兩條本來應該越拉越遠的人生軌跡,卻在命運的安排下出現了交點。
當然,要不是張居正找上門來,兩人也見不著……自從幾次想要起復都無果後,張居正堪透了一些事情,便不再謀求出山,而是遊山玩水,過起了閒雲野鶴的日子。這次他正欲往衡山遊玩,聽說何心隱在此講學,竟改變行程過來石鼓書院。
到了之後,張居正沒有立即自報家門,而是在書院聽了一天的講,到散講時才讓人持自己的名刺去見何心隱。
知道是他來了,何心隱立刻請進,吩咐書院備一桌酒席,不要讓任何人打擾。
時隔三十八年,兩位昔日好友,終於又坐在一起,舉杯相邀了。上次對飲時,還都是風姿翩翩的少年郎,這次卻都成了花甲之年的半老翁,怎能不讓兩人唏噓傷感?
但何心隱知道,張居正找自己,肯定不是敘舊的。二十年前,自己剛剛成為心學大師時,就收到過他的絕交信,至今猶能記得張居正對心學的評價:‘吾所惡者,惡紫之奪朱也,莠之亂苗也,鄭聲之亂雅也,作偽之亂學也。’之後兩人曾經在北京相見,一番言談,不歡而散。之後同門問此人如何?何心隱發出了此人‘能亡我學’的論斷,結果使王學全面倒向沈默,自此走上了與張居正作對的道路。
他十分清楚,這位故友的字典裡,從來就沒有‘寬恕’二字,所以此番前來相見,肯定是有話要說的。
果然,酒過三巡,敘舊完畢,張居正便正色道:“柱乾,聽了你的講學,發現是越發的離經叛道了,你竟公然宣稱,自己是‘無君無父’,這種異端邪說,會給你帶來滅頂之災的。”
“我的學問的確是異端,但並非邪說,”何心隱搖搖頭,答道,“父子君臣關係,在孔夫子提出的五倫中,最為束縛人心。在家事父,在朝事君,不管對錯,必須絕對的服從。這樣做人,一輩子戰戰兢兢,自己不是自己,是必須按照別人意志行事的奴才和傀儡。這種倫常統治下,舉國上下都是一群奴才,就連皇帝也不例外,他是祖宗家法的奴隸。一個奴才的國度有什麼生機可言?一個奴才的人生,有何意義可言?”
何心隱不愧是一代大師,張居正明知他是荒唐之言,卻仍不由覺著有道理,搖頭道:“國朝就是靠你不喜歡的這種綱常維繫,要是沒有了這種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社稷也就崩壞了。”
“崩壞就崩壞。”何心隱冷笑道:“你所謂的綱常,讓我華夏在原地打轉兩千多年。在我們先秦時,泰西還只是群茹毛飲血的野人,現在的文明程度,卻已經隱隱超過我們。”
“言過其實了?”張居正不通道。
“哲學高低難分且不論。但天文曆法、水利農政,醫藥物理,這些實用之學,我們已經沒有能比得上人家的了。”何心隱扼腕痛惜道:“就拿年初沸沸揚揚的天象預測來說,我們都知道,漢朝咱們的祖宗便有預測成功的記載,但為什麼過了一千多年,到咱們反而貿然無知,需要西人來教導呢?就是因為這些東西,會讓你所說的君臣父子倫常,不再是神聖的天經地義,而暴露出人為的安排的真面目。所以君父們感到恐懼,必須毀滅掉這些東西。因為老子和孔子都告訴他們了,必須要想盡一切辦法,讓老百姓變得愚昧無知,這讓才好糊弄驅使!”
“你說的雖然偏激,但也有些道理。”張居正輕嘆一聲道:“但不這樣的話,如何去統治這樣一個幅員遼闊,子民兆億的國家?”頓一下道:“你的《原君》第一句,不就說:‘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沒有國家和君王,我們可能早就滅絕了……”
“是啊,你是士大夫,與君王共治天下的人,當然覺著這樣挺好了,因為它可以保證你們任意壓榨奴役民眾,以舉國之膏血,滿足自身之貪慾,又怎會說它不好呢?可對於除你們之外的人來說呢?誠然,寧為太平犬,不為離亂人,誰都需要有國家和秩序的保護。所以我們就要為自己能當成太平狗而感激你們麼?”何心隱憤怒道:“這是你們君與士大夫的國家,對我們只是樊籠。樊籠裡豢養的,都是待宰的豬犬!我們是人,不是誰的奴隸,更不是誰豢養的豬狗。我們需要的,是能讓我們堂堂正正做人、能讓我們感受到安全和尊嚴的國家!而不是一個靠謊言和暴政編制的樊籠!”
張居正徹底印證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