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凌晨。
楊子建終於醒了過來。
床鋪四周掛著蚊帳,房間幽暗,因為天氣炎熱,窗戶半開,山風習習,推得勾架住的木框窗“嘎吱”作響,這時雲朵移開,月光斜照在玻璃上,皎潔如水。
這個房間呈長條形,兩排木式雙層架子床靠牆而立,楊子建就躺在右牆角臨窗的下鋪,一排課本和學習資料靠牆堆壘,磚牆的上方用釘子架掛著校服,似曾相識的鼾聲此起彼伏,以及各種鞋襪腳臭味陣陣襲來——好熟悉的學生宿舍。
宿舍中間橫排兩張課桌,上面擺放著九個插著牙刷牙膏的杯子,疊成小方塊的毛巾整齊擺放在杯口上——這是軍訓教的,併成為宿舍的評分標準。
黃粱一夢?
夜風從視窗吹進蚊帳,背脊的汗水變得清涼又黏稠,這種觸感讓他確定這不是夢。
透過玻璃窗幽幽的反射光線,他對準《語文》的書脊,從書堆中抽出嶄新的課本,探到床外借月光翻看——高階中學課本、語文、第一冊、必修……第一單元、記敘文、一雨中登泰山……預習提示、從火車上遙望泰山……
第一篇《雨中登泰山》寫著小字、標記,划著曲線橫線,後面篇章則清潔乾淨如新。
現在是九一年的九月九日星期一,高一剛開學不久。
掀開蚊帳,蚊子嗡嗡聲立即衝進來,他伸手拍了拍上鋪的床幫,上鋪睡著一個小胖子餘冒,他父親是赤腳醫生。對面架子下鋪側身而睡的林逸,是自己的同桌,白膚捲髮,有些混血的味道。
林逸上鋪是謝小欽,小圓臉非常動漫非常開朗,是他在學校最好的朋友。謝小欽前面是周至鋒,父母是商人。周至鋒上鋪是孟雲,說話輕聲輕氣,愛擺蘭花指,很有點京劇青衣的味道。孟雲前鋪是唐偉權,高大周正得像軍人,聲音有股磁性,此外還有範龍、顧安軍,這兩人都是煤礦子弟。
405號宿舍共十個鋪位,但只住了九個人,都來自鄉鎮和廠礦,另外一人因病請假,要一個月後才入學。
楊子建像夢遊一樣,雙眸閃著貓眼的幽光,一一看著同舍兄弟,然後來到門口,咦呀一聲開啟,踱步到走廊,小臂貼著清涼粗糙的水泥護欄,憑欄遠眺。
天高,野曠,山巒起伏,空氣清鮮。
這是高中男生宿舍第四層,宿舍區位於山頂,學校又在城市邊緣,走廊背對著城市,視野只及西邊的山區,山後是西坡村,到處是層層疊翠的樹木和零星如水墨般的農舍,蜿蜒陳舊的水泥山路盡頭,有一座森嚴的看守所建築。
朝走廊左邊遠望,才能看到數公里外城市的一角,即使是深夜,明亮的路燈霓虹也顯示出一派燈火輝煌。
南劍市是一座閩西北山城,著名的工業城市,城區有百餘萬人口。
南劍一中建於城西邊緣的小山上,山不高,山頂到路面的垂直距離不過一百五十多米,丹霞地質。宿舍就建於山頂。學校依山而建,分為三個層次,頂層是學生宿舍區,中層是教職工公寓和食堂,底層面積最廣,有辦公樓、教學樓、實驗樓、圖書院、操場、花園等功能區。
丹霞秀麗,綠樹成蔭,小橋流水,彷彿一座秀美的小景區。
校門口隔著一條主幹道,就是閩江。
楊子建就站在山頂宿舍的頂層,一件背心,一條褲衩,夜風吹著好不涼爽。
山頂視野最好,但其實環境最差,四周山頭都被推平,沒有多少樹木,並排建了四座三層高的宿舍樓和一片簡陋的沙礫大操場。
再過一個半小時,他就得和一千多名學生去沙礫操場做早操,而且每天如此,想想就要吐。
咚~咚~咚~咚~
市中心的巨大鐘樓的鐘聲傳來,那麼熟悉,那麼悠揚,這是歷史的聲音。
鐘聲過後,就只剩下山風發出呼呼響聲,四周一片寂靜,跨越二十年的清冷月亮斜照在身上,讓他不禁回想這二十多年後自己的人生經歷,特別是高中三年的經歷,九十年代的高中生,該怎麼出人頭地,怎麼掌握未來。
光憑學習是不夠的,前世他的成績處於中下游,考上的也是一所南劍普通職業高校,後來還是靠著寫作才華進入體制內,至於炒股票他是不會的,經商沒有這份天份……他在大腦中不斷總結,細心籌劃,苦苦尋找出路。
不知不覺中,月亮沉入西山,在天空暗淡下去時,東方逐漸出現的一抹魚肚白。
五點半,萬籟俱寂,四野無聲,無數學子還沉醉於甜蜜的夢幻中。
叮鈴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