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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為此開過一次會,請來了窮途獸的代表發言——人們都希望他們慷慨激昂的陳述,但他們卻只是扶著自己深度近視的眼鏡,一言不發,埋頭喝茶,頭頭們被他們氣得夠嗆,也就讓他們自生自滅了。
窮途獸生得矮小,面板髮黃,臉色發青,面容也並不漂亮,他們頭髮很長,而且因為營養不良又缺乏保養,顯得非常蓬鬆,遠遠看上去,他們就像頭髮上結出的一條條絲瓜,分外可憐。他們都戴著深度近視眼鏡,但看了很多書,又走了很多路,見多識廣且過目不忘,講起話來很有意思。
雄獸們腳恥間有鰭,指甲彎曲且長,雌獸們鼻子尖挺,頂端微微有一跟白色的骨頭頂出,太陽好的時候,會發出銀色的光芒,他們眼睛細長,睫毛濃密,沒有表情的時候,像在哭,除此以外,和常人無異。
窮途獸的名字,有好事者去考證,認為並不是因為他們停留在永安的原因,而是因為他們是古代某一個瘋子的後代,有成語窮途之哭為證,但這樣的市井猜測並無證據,只為流傳,永遠不可能上得了即使是最末流的學術刊物。
人們說到窮途獸,永遠把他們和勞改犯,農民工,妓女聯絡在一起,作為粗鄙與下等的象徵,關於他們的研究極少,只有只在純文學雜誌發表小說的貧窮小說家會寫到他們,但一筆帶過,與其說是其本身,不如說是作為符號象徵更多。
他們生活的勞改學校在城西出了三環的一片說是開發新區不如說是農村的地方,學校外面是一條長年都沒有流動的河渠,發出惡臭,附近的農民開小賣部,快要過期的餅乾和泡麵都能賣出天價,他們非常能吃,每個月的工資都用來買了這些拙劣的食物。
那個地方是永安市民都不願意去的,甚至大人嚇唬小孩子都會說,不聽話,把你送到七十二中去!——七十二中就是他們執教的勞改學校——於是,最兇悍的小孩也會被嚇得哭起來。那裡不通公交車,順著唯一一條沿河的機耕道走上二十分鐘,才能看見七百六十七路車的一個站牌,七六七路半個小時來一回,而且多半不會在這個站停留,因此,看見過窮途獸的人,其實很少。
四月我在海豚酒吧中獨飲,每天都會喝醉,醉了以後,我就趴在桌子睡覺,或者衝到廁所裡面安靜地嘔吐,整個酒吧的人都認識我,但沒有人同我講話,只有酒保敢問我,小蟲去了哪裡,怎麼不來陪你喝酒?
我笑,再喝酒。
報上專欄連著一個月開了天窗,關掉電話,任何人都不見,似人間蒸發。夜深到樹木都陷入我才回家,一個人跌跌撞撞上電梯,有時候收到幾封信,有時候什麼都沒,坐在窗戶前面發呆一夜,天亮入睡,從不做夢。
有時候有短暫的眩暈,或者雙目發黑,頭或者痛,渾身出汗,有一天,在海豚酒吧,遇見一個圈中熟人,驚歎說:老天,你怎麼變成這樣!——但也只是說說,大家各過各的,點頭之交。在永安,流亡者太多,哲學家太多,誰管得了誰,誰又記得誰。
有一天晚上,我喝下第十一杯酒,有人過來拉我的椅子坐下,他問我,你快樂嗎?
來人穿著一件長袖白襯衣,西裝褲,黑皮鞋,甚至打著領帶,像兢兢業業的保險業務員,差點以為他就要張口說:買一張快樂保險,每年交一千塊,交十年,以後每次不快樂就發你十塊錢——但需要去我們公司做詳細準確情緒鑑定。
——但還好,他沒說,只是問我,你快樂嗎。
我於是抬頭去看他的臉,他長著一張可憐的臉,瘦,戴厚眼鏡,頭髮綁起來,非常長,我迷迷糊糊,問他,你是誰。
他說,我是窮途獸。
這就是我認識窮途獸的過程,大概如此,酒醒後忘了大半。
再看見他我已經在家中,他坐在我對面,低頭看一本書,我醒來,頭疼欲裂,全身都空洞,我再問,你是誰。
他說,我是窮途獸,關上書,一笑,說,你已經馴養了我。
我當場抓狂。
窮途獸名喚鍾越,神情穩重像我祖父,我和他大吵一架,要他馬上滾出我的家,但他老神在在,進廚房,端出熬好的小米粥,放下,又拿出涼拌黃瓜番茄炒蛋魚香茄子,看著我,
說,餓了吧,吃吧。
半個月沒怎麼吃東西的我頓時崩潰在他的糖衣炮彈之下。
我在鍾越對面狂吃,他依然低頭看書,不時抬頭看我,發出慈父般的微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