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與逃離(1)
離開那座村莊,是我八十年代的開始。
我現在要脫下皮鞋,重返我從莊前那條小道出發之前的日子。我發呆的時候常常幻想,幻想小時候在巷子裡赤腳奔跑的聲音,當我感覺腳掌和路面摩擦時,我知道我已經人到中年。我有時又覺得村莊像一條船,我站在河岸上,看著小船順流而逝。追憶生長我的村莊,就像我坐在碼頭上等那條小船返回,船上坐著我的同伴和我熟悉的鄉親。讓我恐懼的是,村莊那麼模糊,關於我和它的記憶越來越少,如同莊前的那條現在已經變得渾濁的河一樣,兩岸停泊的船也沒有我當年屁股下面的體溫了。我要恢復自己的記憶,寫作,只是一種可能。
在房子與雜亂的草堆之間,有一條小路,我從那裡上工。
我曾經把自己的失憶歸咎於歷史與現實的壓迫。在青少年, 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企圖逃離村莊,這是一個遺棄和遺忘村莊的歷史過程。以前,文明的路程是
離開鄉村, 現在, 文明的路程是返回鄉村, 這中間應當有太多的環節,但在成為一個城市裡的知識分子後,我也和別人一樣,省略了中間的環節。我至今不明白,同一條路,往返之間為何有這麼大的差異。我們這些鄉村孩子,在那個年代最嚮往的是改變自己的身份,過早地認同了別人的身份和記憶。八十年代開始了,我和許多鄉村的孩子一樣,有了實現自己身份轉換的過程。這個過程看起來只與一次考試有關,但它幾乎是幾代人煎熬的結果。從村莊中走出,也是一種反抗壓迫,這是鄉村孩子才能體會到的那種感覺。少年的我仰望鄉村的天空,所見幾乎都是茅草屋頂,而現在,太陽下的黑瓦紅瓦不管風吹雨打,總是那樣自在,可是,屋頂上已經很少有啄食和棲息的小鳥。改變的結果是複雜的。
在今天的種種論述中,鄉村的我們被擠到了邊緣,甚至被完全忽略。我在“我們”當中。二十多年來,我關注的是“他們”,而不是“我們”。記憶的講述,在漢語寫作中早已有了等級之分。在我讀過的文字中,我們這一代六十年代出生的知識者,關於自我經驗和記憶被壓縮到最小的空間裡去了,而鄉村少年的經驗和記憶則幾乎是邊緣化的。在公共經驗之中,鄉村青少年的經驗付之闕如。我為此焦躁不安,特別是當我關於鄉村的記憶越來越模糊,關於大學的印象越來越糟糕,關於城市的摩擦越來越深刻時。
坦率說,我不得不強迫自己去追憶和傾訴,從鄉村重新出發,再返回大學校園。歷史這根辮子早就被大家剪下來各自梳理。但我有自己的頭髮,而且也長得不短了,我有自己梳理的想法。我常常設想自己重新躺在田野裡,頭髮中夾著碎泥和草屑。這個記憶是真實的,但它並不活在現實中。記憶為我製造了另外一種虛假的生活。
我現在重回自己的八十年代,也許過早,甚至好笑。不管怎樣,我獲得了一種敘述的自由, 這個自由如同我在村莊前的河流中舒展身體。我和許多已經稱為知識分子的人一樣,這些年來包裹得太緊了。我想裸露自己。但這已經是沒有*的過程,甚至連敘述的*也沒有了。我現在只想用寫作的方式清算自己,因為這些年來,我們總習慣清算別人。
當我在文字中試圖重返故鄉時,我覺得自己無能為力。我從心底裡有些拒絕故鄉,故鄉也未全盤接受我。這種隔膜感我難以名狀,有時甚至很糟糕。我發現,這多半應怪罪我,因為,三十年前我就有背井離鄉的感覺了。是我想逃離那個村莊的,那個年代不想離開故鄉的人肯定是狗日的。如有鄉親讀到本書的這一部分,請寬宥我,一個你們看著長大的孩子。我在一九八一年就離開你們了,而在內心,渴望離開村莊的時間更早。我們彼此都生疏了,我和你,我和我們的村莊。 。。
返回與逃離(2)
一九八一年,二十一歲那年,我終於離開村莊負笈江南唸書,儘管學校不是我所期待的,但終究作為一個大學生上路了。從此,那個村莊在身後。
和現在的大學生比,我上大學的年齡顯然大多了,但父母親幾乎還是把我當孩子,不知叮囑我多少話。我提前一天前往縣城,翌日大早坐車去蘇州。出門的時候,母親說,等你們回來過年。說“你們”,是因為大弟弟也是那一年去南京讀書,兄弟仨,兩個出去了,再過兩年,小弟弟也出門讀書了。
等我們回去過年,這一等就是半年。時間是熬過去的,不必說半年,更長也不是問題,在鄉下最容易熬過去的就是時間。但跨過空間卻很難,甚至沒有什麼可能。從江蘇的東臺到江蘇的蘇州,坐汽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