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就像在呆板的實際生活中渴望虛構的藝術那樣,在這無奈的現實中夢想一片淨土、一種完美的時間。這就是宗教精神吧。在這樣的境界中,在沉思默坐向著神聖皈依的時間裡,塵世的一切標準才被掃蕩,於是看見一切眾生都是苦弱,歧視與隔離唯使這苦弱深重。那一刻,人擺脫了塵世附加的一切高低貴賤,重新成為赤裸的亞當、夏娃。生命必要有這樣一種時間,一塊淨土,儘管它常會被嘲笑為“不現實”。但“不現實”未必不是一種好品質。比如藝術,我想應該是脫離實際的。模仿實際不會有好藝術,好的藝術都難免是實際之外的追尋。
當然,在強大的現實面前,這理想(夢想、淨土)只能是一出非現實的戲劇,不管人們多麼渴望它,為它感動、為它流淚、為它呼喚,人們仍要回到現實中去,並且不可能消滅這懲罰之地的規則。但是,有那樣的夢想在,現實就不再那麼絕望,不至於一味地實際成經濟動物。我想,這就是應該強調愛是一種理想的原因。愛是一種理想或夢想,不僅僅是一種實際,這樣,當愛的實際並不美滿之時,喜歡實際的中國人才不至於全面地倒向實際,而放棄飄繚於心魂的愛的夢想。
我可能是幸運的。我知道滿意的愛情並不很多,需要種種機遇。我只是想,不應該因為現實的不滿意,就遷怒於那亙古的夢想,說它本來沒有。人若無夢,夜的眼睛就要瞎了。說“沒有愛情”,是因為必求其現實,而不大看重它更是信奉。不單愛情如此,一切需要信奉的東西都是這樣,美滿了還有什麼好說?不美滿,那才是需要智慧和信念的時候。
如果宗教意義上的愛不可能全面地現實,愛情便有了突出的意義——它畢竟是可以現實的。因而它甚至具有了象徵意味。它甚至像是上帝為廣博的愛所保留的一點火種。它甚至是在現實和現實的強大包圍下的一個圓夢的機會。上帝把一個危險性最小的機會(因為人數最少)給了戀人,期待他們“開啟窗戶”。上帝大約是在暗示:如果這樣你們還不能相互敞開你們就毫無希望了,如果這樣你們還是相互隔離或防範,你們就只配永恆的懲罰。所以愛情本身也具有理想意義。藝術又何嘗不是如此?它不因現實的強大而放棄熱情,相反卻樂此不疲地點燃夢想。
12 給李健鳴Ⅲ(2)
我越來越相信,人生是苦海、是懲罰、是原罪。對懲罰之地的最恰當的態度,是把它看成錘鍊之地。既是錘鍊之地,便有了一種猜想——靈魂曾經不在這裡,靈魂也不止於這裡,我們是途經這裡!宇宙那宏大渾然的訊息被分割進肉體,成為一個個有限或殘缺,從而體會愛的必要。
在夜的遼闊無比的聲音中,確實蘊含著另外的呼喚,需要閉目諦聽。(我才明白為什麼音樂是最高階的藝術,因為聽之遼闊遠非視界所能比及。)我們途經這裡,那就是說我們可以期待一個更美好的世界,比如說極樂世界。但這不應該被強調,一旦這樣強調,愛的信念就要變成實利的引誘,錘鍊之地就難免淪為賄賂之地。一個更美好的世界,不管是人間還是天堂,都必經由萬苦不辭的愛的理想,這才是上帝或佛祖或一切宗教精神的要求。
現在的一些氣功或崇拜恰恰相反,不是許諾實利就是以實利為目的,所以可疑。
您的信中最後說道:“所有你能遇到的意識形態都是為了去掉你的天性”,“那不是任何理論所能解決的,只能依靠我們的心性”。這真是說得好。我曾真心地以為真理越辯越清,現在我知道,真理本來清楚,很可能是越辯越糊塗。很多理論,其出發點未必是為生命的意義而焦慮,甚至可能只是為了話語的權利而爭奪。思考是必要的,但必須“直指心性”。
先寫這些。
祝好!
史鐵生
1999年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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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給慄山千香子
慄山千香子女士:
您好!來信收到,謝謝您的關心。
我這一年多一直在生病,腎功能衰竭。從98年開始做“血液透析”,即透過機器把血液中的毒素過濾出去。現在每個星期要去3次醫院,每次要做4個半小時,加之“透析”後身體虛弱,可以用於寫作的時間就很少了。所以近兩年來,幾乎沒寫什麼東西。
您把《務虛筆記》讀得那麼仔細,真讓我驚訝又慚愧,中國讀者也很少有願意花這麼多時間去讀它的。您的那篇關於《務虛筆記》的報告寫得非常好,雖然不長,但我感到您是真正理解它的。您若願意再對它做些評論,我當然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