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真實的自己(代序)
在人的一生中,思想感情的變化總是難免的。連壽命比較短的人都無不如此,何況像我這樣壽登耄耋的老人!
我們舞筆弄墨的所謂“文人”,這種變化必然表現在文章中。到了老年,如果想出文集的話,怎樣來處理這樣一些思想感情前後有矛盾,甚至天翻地覆的矛盾的文章呢?這裡就有兩種辦法。在過去,有一些文人,悔其少作,竭力掩蓋自己幼年掛屁股簾的形象,儘量刪削年輕時的文章,使自己成為一個一生一貫正確,思想感情總是前後一致的人。
我個人不贊成這種做法,認為這有點作偽的嫌疑。我主張,一個人一生是什麼樣子,年輕時怎樣,中年怎樣,老年又怎樣,都應該如實地表達出來。在某一階段上,自己的思想感情有了偏頗,甚至錯誤,決不應加以掩飾,而應該堂堂正正地承認。這樣的文章決不應任意刪削或者乾脆抽掉,而應該完整地加以保留,以存真相。
在我的散文和雜文中,我的思想感情前後矛盾的現象,是頗能找出一些來的。比如對中國社會某一個階段的歌頌,對某一個人的崇拜與歌頌,在寫作的當時,我是真誠的;後來感到一點失望,我也是真誠的。這些文章,我都毫不加以刪改,統統保留下來。不管現在看起來是多麼幼稚,甚至多麼荒謬,我都不加掩飾,目的仍然是存真。
像我這樣性格的一個人,我是頗有點自知之明的。我離一個社會活動家,是有相當大的距離的。我本來希望像我的老師陳寅恪先生那樣,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不求聞達,畢生從事學術研究,又決不是不關心國家大事,決不是不愛國,那不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然而陰差陽錯,我成了現在這樣一個人。應景文章不能不寫,寫序也推脫不掉,“春花秋月何時了,開會知多少”,會也不得不開。事與願違,塵根難斷,自己已垂垂老矣,改弦更張,只有俟諸來生了。
季羨林自選集?一生的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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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七十多年的生命像一場春夢似的逝去了。這樣的夢並不總是像“春宵一刻值千金”那樣輕靈美妙。有時候也難免有驚濤駭浪,龍蛇競舞的場面。不管怎樣,我的生命像夢一般地逝去了。
對於這些夢有沒有留戀之感呢?應該說是有的。人到了老年,往往喜愛回憶往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我當然也不能成為例外。英國人常說什麼“往日的可愛的時光”,實有會於我心。往日的時光,回憶起來,確實感到美妙可愛。“當時只道是尋常”,然而一經回憶,卻往往覺得美妙無比,回味無窮。我現在就經常陷入往事的回憶中。
但是,我從來也沒有想到,把這些輕夢或者噩夢從回憶中移到紙上來。我從來沒有感到,有這樣的需要。我只是一個人在夜深人靜時,伏在枕上,讓逝去的生命一幕一幕地斷斷續續地在我眼前重演一遍,自己彷彿成了一個旁觀者,顧而樂之。逝去的生命不能復歸,也用不著復歸。但是,回憶這樣的生命,意識到自己是這樣活過來的,陽關大道、獨木小橋,都走過來了,風風雨雨都經過了,一直到今天,自己還能活在世上,還能回憶往事,這難道還不能算是莫大的幸福嗎?
只是到了最近一兩年,比我年輕的一些朋友,多次向我建議寫一點自傳之類的東西。他們認為,像我這樣的知識分子,已經活到了將近耄耋之年,古稀之年早已甩在背後了,而且經歷了幾個時代;在中國歷史上,也是一個難能可貴的機會;我這樣的經歷,過去知識分子經歷者恐怕不是太多。我對世事滄桑的閱歷,人情世態的體會,恐怕有很多值得別人借鑑的地方。今天年輕的知識分子,甚至許多中年知識分子,大都不能體會。有時候同他們談一點過去的情況,他們往往瞪大了眼睛,像是在聽“天方夜譚”。因此,他們的意見是,我應當把這些經歷寫出來,不要過於“自私自利”,只留在自己腦海中,供自己品味玩賞。這應該說是我這一輩人的責任,不容推卸。
我考慮他們的意見,覺得是正確的。就我個人來說,我生於辛亥革命那一年的夏秋之交,距離十月十日,只有一個月多一點。在這一段時間內,我當過大清皇帝的臣民,我大概也算是一個“遺少”吧。我在極小的時候,就聽到“朝廷”這個詞兒,意思是大清皇帝。在我的幻想中,“朝廷”是一個非人非神非龍非蛇,然而又是人是神是龍是蛇的東西。最後一個“朝廷”一退位,立刻來了袁世凱,緊跟著是軍閥混戰。赤縣神州,群魔亂舞。我三歲的時候,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我對此毫無所知。對於五四運動,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