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之心(2)
但是,一轉瞬間,我卻發現,不管詩仙堂怎樣觸動了我的心,真正震動我的靈魂的還不是詩仙堂本身,而是一群年紀不過十四五歲的女中學生,她們都穿著整整齊齊的中學生制服,樸素大方,神態自若。我不大瞭解日本中學生的情況。據說一放暑假,男女中小學生都一律外出旅行。到祖國各地參觀,認識祖國。我這次訪日,大概正值放暑假,我在所有我經過的車站上,都看到成群結隊的小學生,坐在地上,或者站在那裡,等候火車,活潑而不喧鬧,整齊而不死板,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詩仙堂裡,我們也遇到了他們。因為看慣了,最初我並沒有怎麼介意。但是,我一抬頭,卻看到一個女孩子對著我們微笑。我也報之以微笑。沒想到,她竟走上前來,同我握手。我不懂日本話,我猜想,日本中學生都學習英語,便用英語試探著同她搭話:
“Do you speak English?”
“Yes,I do�”
“How do you do?”
“Well,thank you!”
“What are you doing here?”
“We are tr*elling during summer vacation�”
“May I ask,what is your name?”
“My name is——”
她說了一個日本名字,我沒有聽清楚,也沒有再去追問。因為,我覺得,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區區姓名是無所謂的。只要我知道,我眼前站著的是一個日本少女,這也就足夠足夠了。
我們站在那裡交談了幾句,這一個小女孩,還有她的那一群小夥伴,個個笑容滿面,無拘無束,眼睛裡流露出一縷天真無邪的光輝,彷彿一無恐懼,二無疑慮,大大方方,坦坦蕩蕩,似乎眼前站的不是一個異域之人,而是自己的親人。我們彷彿早就熟識了,這一次是久別重逢。我相信,這一群小女孩中沒有哪一個曾來過中國,她們為什麼對中國不感到陌生呢?難道說這一所到處洋溢著中國文化芳香的詩仙堂在無形中,在潛移默化中起了作用,讓中日兩國人民之心更容易接近嗎?我無法回答。按年齡來說,我比她們大好幾倍,而且交流思想用的還是第三國的語言。但是,所有這一切都沒能成為我們互相理解的障礙。到了現在,我才彷彿真正觸控到了日本人之心,比我在早稻田大學講演時對東洋之心瞭解得深刻多了,具體多了。我感到無比的欣慰。“同是東洋地上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連今後能不能再會面,我也沒有很去關心。日本的少女成千上萬,哪一個都能代表日本人之心,又何必刻舟求劍,一定要記住這一個少女呢?
箱根
箱根算是我的舊遊之地。上一次來到這裡,只住了一夜,因而對箱根只留下了一個朦朧的印象;雖然朦朧,卻是非常美的;也可以說,唯其朦朧,所以才美。
我們到達飯店的時候,天已經晚下來了。我們會見了主人室伏佑厚的夫人千津子,他的大女兒厚子和外孫女朋子。我抱起了小朋子,這一位剛會說話的小女孩偎依在我的懷裡,並不認生。室伏先生早就對我說,要我為朋子祝福,現在算是祝福了。室伏先生說,朋子這個名字來源於“我們的朋友遍天下”這一句話。這一家人對中國感情之深厚概可想見了。他們想在小孩子心中也埋下友誼的種子。室伏先生自己訪問中國已達數十次,女婿三友量順博士和二女兒法子也常奔波於兩國之間,在學術界和經濟界縮緊友誼的紐帶。同這樣一家人在一起,我們感到異常地溫暖,不是很自然的嗎?
日本人之心(3)
晚飯以後,我們走出旅館,到外面湖濱上散步。此時萬籟俱寂,月色迷濛。縷縷的白雲像柳絮一般緩緩飄來,彷彿伸手就能抓到一把。路旁的綠草和綠色灌木,頭頂上的綠樹,在白天,一定是匯成了瀰漫天地的綠色;此時,在月光和電燈光下,在白雲的障蔽中,綠色轉黑,只能感到是綠色,眼睛卻看不出是綠來了,只閃出一片黑油油的青光。茫茫的蘆湖變成了一團暗影,湖上和岸邊,什麼東西都看不清楚。就因為不清楚,我的幻想反而更有了馳騁的餘地。我可以幻想這裡是人間仙境,我可以幻想這裡是蓬萊三山。我可以幻想這,我可以幻想那,越幻想越美妙,越美妙越幻想,到了最後,我自己也糊塗起來:我是在人間嗎?不,不!這裡決非人間;我是在天堂樂園嗎?不,不!這裡也決非天堂樂園。人間天上都不能如此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