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黴。
我預感到情況不妙,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了。
事實證明,我的預感是正確的。
1939年9月1日,德國的東鄰波蘭犯了上面說的那種怪“病”,德國“被迫”出兵“抵抗”,沒有用很多的時間,波蘭的“病”就完全治好了,全國被德軍佔領。如此接二連三,許多鄰國的“病”都被德國治好,國土被他們佔領。等到法國的馬其諾防線被突破,德軍進佔巴黎以後,德國的四鄰的“病”都已完全被法西斯治好了,我預感,德國又要尋找新的病人了。這個病人不是別的國家,只能是蘇聯。
事實證明,我的預感又不幸而言中了。
1941年6月22日,我早晨一起來,女房東就告訴我,德國同蘇聯已經開了火。我的日記上寫道:“這一招早就料到,卻沒想到這樣快。”這本來應該說是一件天大的事,但是德國人誰也不緊張。原因大概是,最近幾年來,幾乎每年兩次出現這樣的事,“司空見慣渾無事”了。我當然更不會緊張。前兩天約好同德國朋友蘋可斯 (Pinks)和格洛斯(Gross)去郊遊,照行不誤。整整一天,我們乘車坐船,幾次渡過小河,在曠野綠林中,步行了幾十公里,唱歌,拉手風琴,野餐,玩了個不亦樂乎,盡歡而歸。在燈火管制、街燈盡熄的情況下,在黑暗中摸索著走回了家。無論是對我,還是對德國朋友來說,今天早晨德蘇宣戰的訊息,給我們沒有留下任何印象。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我剛三歲,什麼事情都不知道。後來讀了一些關於這方面的書,看到戰火蔓延之廣,雙方搏鬥之激烈,傷亡人數之多,財產損失之重,我總想象,這樣大的大事開始時一定是驚天地,泣鬼神,上至三十三天,下達十八層地獄,無不震動,無不驚恐,才合乎情理。現在,我竟有幸親身經歷了規模比第一次世界大戰要大得多、時間要長得多、傷亡要重得多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開端。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出人類歷史上罕見的大戲,開端竟是這樣平淡無奇。事後追思,真頗有點失望不過癮的感覺了。
然而怪事還在後面。
戰爭既已打響,不管人們多麼淡漠,總希望聽到進一步的訊息:是前進了呢?是後退了呢?是相持不下呢?然而任何訊息都沒有。23日沒有,24日沒有,25日沒有,26日沒有,27日仍然沒有。到了28日,我在日記中寫道:“東戰線的訊息,一點都不肯定。我猜想,大概德軍不十分得手。”隱含幸災樂禍之意。然而,在整整沉默了一個禮拜之後,到了又一個禮拜日29日,廣播卻突如其來地活潑,一個早晨就播送了八個“特別廣播”:德軍已在蘇聯境內長驅直入,勢如破竹。一個“特別廣播”報告一個重大勝利。一直表現淡漠的德國人,震動起來了,他們如瘋似的,山呼“萬歲”。而我則氣得內心暴跳如雷,一聽特別廣播,神經就極度緊張,渾身發抖,沒有辦法,就用雙手堵住耳朵,心裡數著一,二,三,四等等,數到一定的程度,心想廣播恐已結束;然而一鬆手,廣播喇叭怪叫如故。此時我心中熱血沸騰,直衝腦海。晚上需要吃加倍的安眠藥,才能勉強入睡。30日的日記裡寫道:“住下去,恐怕不久就會進瘋人院。”
我的失眠症從此進入嚴重的階段了。
完成學業嘗試回國(1)
精神是苦悶的,形勢是嚴峻的,但是我的學業仍然照常進行。
在我選定的三個系裡,學習都算是順利。主系梵文和巴利文,第一學期,瓦爾德施米特教授講梵文語法,第二學期就唸梵文原著《那羅傳》,接著讀迦梨陀娑的《雲使》等。從第五學期起,就進入真正的Seminar(討論班),讀中國新疆吐魯番出土的梵文佛經殘卷,這是瓦爾德施米特教授的拿手好戲,他的老師H?呂德斯(H? Lüders)和他自己都是這方面的權威。第六學期開始,他同我商量博士論文的題目,最後定為研究《大事》(Mahāvastu)偈陀部分的動詞變化。我從此就在上課教課之餘,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時間,啃那厚厚的三大冊《大事》。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後不久,我的教授被徵從軍。已經退休的西克教授,以垂暮之年,出來代替他上課。西克教授真正是誨人不倦,第一次上課他就對我鄭重宣佈:他要把自己畢生最專長的學問,統統地毫無保留地全部傳授給我,一個是《梨俱吠陀》,一個是印度古典語法《大疏》,一個是《十王子傳》,最後是吐火羅文,他是讀通了吐火羅文的世界大師。就這樣,在瓦爾德施米特教授從軍期間,我就一方面寫論文,一方面跟西克教授上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