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靠工資過日子。她對政治不感興趣,她從來不讚揚希特勒,當然更不懂去反對他。由於種族偏見,猶太人她是反對的,但也說不上是“積極分子”,只是隨大流而已。她在鄉下沒有關係戶,食品同我一樣短缺。在大戰中間,她丈夫餓得從一個大胖子變成一個瘦子,終於離開了人世。老兩口一生和睦相處,我從來沒有聽到他們倆拌過嘴,吵過架。老頭一死,只剩下她孤零一人。兒子極少回來,屋子裡空蕩蕩的。她心裡是什麼滋味,我不知道。從表面上來看,她只能同我這一個異邦的青年相依為命了。
戰爭到了接近尾聲的時候,日子越來越難過。不但食品短缺,連燃料也無法弄到。哥廷根市政府俯順民情,決定讓居民到山上去砍伐樹木。在這裡也可以看到德國人辦事之細緻、之有條不紊、之遵守法紀。政府工作人員在茫茫的林海中劃出了一個可以砍伐的地區,把區內的樹逐一檢查,可以砍伐者畫上紅圈。砍伐沒有紅圈的樹,要受到處罰。女房東家裡沒有勞動力,我當然當仁不讓,陪她上山,砍了一天樹,運下山來,運到一個木匠家裡,用機器截成短段,然後運回家來,貯存在地下室裡,供取暖之用。由於那一個木匠態度非常壞,我看不下去,同他吵了一架。他過後到我家來,表示歉意。我覺得,這不過是小事一端,一笑置之而已。
我的女房東是一個平常人,當然不能免俗。當年德國社會中非常重視學銜,說話必須稱呼對方的頭銜。對方是教授,必須呼之為“教授先生”;對方是博士,必須呼之為“博士先生”。不這樣,就顯得有點不禮貌。女房東當然不會是例外。我透過了博士口試以後,當天晚上“彙報”時,她突然笑著問我:“我從今以後是不是要叫你‘博士先生’?”我真是大吃一驚,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我連忙說:“完全沒有必要!”她也不再堅持,仍然照舊叫我“季先生!”我稱她為“歐樸爾太太!”相安無事。
一想到我的母親般的女房東,我就回憶聯翩。在漫長的十年中,我們晨夕相處,從來沒有任何矛盾。值得回憶的事情實在太多太多了,即使回憶困難時期的情景,這回憶也仍然是甜蜜的。這些回憶一時是寫不完的,因此我也就不再寫下去了。
離開德國以後,在瑞士停留期間,我曾給女房東寫過幾次信。回國以後,在北平,我費了千辛萬苦,弄到了一罐美國咖啡,大喜若狂。我知道,她同許多德國人一樣,嗜咖啡若命。我連忙跑到郵局,把郵包寄走,期望它能越過千山萬水,送到老太太手中,讓她在孤苦伶仃的生活中獲得一點喜悅。我不記得收到了她的回信。到了五十年代,“海外關係”成了十分危險的東西。我再也不敢寫信給她,從此便雲天渺茫,互不相聞。正如杜甫所說的“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了。
1983年,在離開哥廷根將近四十年之後,我又回到了我的第二故鄉。我特意擠出時間,到我的故居去看了看。房子整潔如故,四十年漫長歲月的痕跡一點也看不出來。我走上三樓,我的住房門外的銅牌上已經換了名字。我也無從打聽女房東的下落,她恐怕早已離開了人世,同她丈夫一起,靜臥在公墓的一個角落裡。我回首前塵,百感交集。人生本來就是這樣,我有什麼辦法呢?我只有虔心禱祝她那在天之靈——如果有的話——永遠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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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希特勒的人們
出國前夕,清華的一位老師告誡我說,德國是法西斯專政的國家,一定要謹言慎行。對政治不要隨便發表意見。
這些語重心長的話,我憶念不忘。
到了德國以後,排猶高潮已經接近尾聲。老百姓絕大多數擁護希特勒,至少表面上是這樣。我看不出壓迫老百姓的情況。輿論當然是統一的,“萬眾一心”。這不一定就是鉗制的結果,老百姓有的是清清楚楚地擁護這一套,有的是糊里糊塗地擁護這一套,總之是擁護的。我上面曾經說到,我認識一個德國女孩子,她甚至想同希特勒生一個孩子。這是一個極端的例子,這話恐怕是出自內心的。但是不見得人人都是如此。至於德國人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我這局外人就無從說起了。
希特勒的內政外交,我們可以存而不論;但是他那一套誣衊中國人的理論,我們卻不應該置之不理。他說,世界上只有他們所謂的“北方人”是文明的創造者,而中國人等則是文明的破壞者。這種胡說八道的謬論,引起了中國留學生的極大的憤怒。但是,我們是寄人籬下,只是敢怒而不敢言了。
在我認識的德國人中間,確實也有激烈的反對希特勒的人。不過人數極少極少,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