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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4月8日
Keller裡非常冷,圍了毯子,坐在那裡,只是睡不著。我心裡很奇怪,為什麼有這樣許多人在裡面,而且接二連三地往裡擠。後來聽說,黨部已經佈告,婦孺都要離開哥廷根。我心裡一驚,當然更不會再睡著了。好歹盼到天明,倉促回家吃了點東西,往Keller裡搬了一批書,又回去。遠處炮聲響得厲害。Keller裡已經亂成一團。有的說,德國軍隊要守哥城;有的說,哥城預備投降。驀地城裡響起了五分鐘長的警笛,表示敵人已經快進城來。我心裡又一驚,自己的命運同哥城的命運,就要在短期內決定了。炮聲也覺得挨近了。Keller前面倉皇跑著德國打散的軍隊。隔了好久,外面忽然靜下來。有的人出去看,已經看到美國坦克車。裡面更亂了,誰都不敢出來,怕美國兵開槍。結果我同一位德國太太出來,找到一個美國兵,告訴他這情形。回去通知大家,才陸續出來。我心裡很高興,自己不能制止自己了,跑到一個坦克車前面,同美國兵聊起來。我忘記了這還是戰爭狀態,炮口對著我。回到家已經三點了。忽然想到士心夫婦,以為他們給炸彈炸壞了,因為他們那一帶炸得很厲害,又始終沒有得到他們的訊息。所以飯也吃不下去。不久以綱帶了太太同小孩子來。他們的房子被美國兵佔據了。同他們談了談,心裡亂成一團,又快樂,又興奮,說不出應該怎樣好。吃過晚飯,同以綱談到夜深才睡。
哥廷根就這樣被解放了。
上面就是我一個人在關鍵的三天內寫的日記,是一幅簡單而樸素的素描。
哥廷根城只是德國的一個點,而這個種植鮮蘑菇的山洞又只是哥廷根城的一個點,我在這個點中更是一個小小的點。這個小點中的眾生相,放大了來看,就能代表整個德國的情況。難道不是這樣嗎?
無論如何,這是一個極大的轉折點。從此以後,哥廷根——我相信,德國其他地方也一樣——在歷史上揭開了新的一頁。法西斯徹底完蛋了。他們橫行霸道,倒行逆施,氣焰萬丈,不可一世,而今安在哉!德國普通老百姓對此反應不像我想得那樣劇烈。他們很少談論這個問題。他們好像是當頭捱了一棒,似乎清楚,又似乎糊塗;似乎有所反思,又似乎沒有;似乎有點在乎,又似乎根本不在乎。給我的總印象是茫然,木然,懵然,默然。一個極端有天才的民族,就這樣在一夜之間糊里糊塗地,莫名其妙地淪為戰敗國,成了任人宰割的民族。不管德國人自己怎樣想,我作為一個在德國住了十年對德國人民懷有深厚感情的外國人,真有點欲哭無淚了。
納粹的末日(3)
對我個人來說,人類歷史上迄今最殘酷的戰爭,就這樣結束了,似乎有點不夠意思。我在上面談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時,曾經這樣說過:“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出人類歷史上罕見的大戲,開端竟是這樣平平淡淡。”今天大戰結束了,結束得竟也是這樣平平淡淡。難道歷史上許多後代認為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戰之類的事件,當時開始與結束都是這樣的平平淡淡嗎?
但是,對哥廷根的德國人來說,不管他們的反應如何麻木,卻決非平平淡淡,對一部分人還有切膚之痛。在人類歷史上,有許多戰勝國進入戰敗國“屠城”的記載,中國就有不少。但是,美國進城以後,沒有“屠城”,而且從表面上看起來,還似乎非常文明。我從來沒有看到“山姆大叔”在大街上汙辱德國人的事情。戰勝國與戰敗國之間的關係,似乎頗為融洽。我也沒有看到德國人敵視美國兵,搞什麼破壞活動。我看到的倒是一些德國女孩子圍著美國大兵轉的情景,似乎有一些祥和之氣了。
實際上並非完全如此。美國大兵也是有一本賬的,他們不知從哪裡弄到了一個“卐名單”,哥城的各類納粹頭子都是榜上有名。美國兵就按圖索驥,有一天就索到了我住房對門的施米特先生家裡。他有一個女兒是納粹女青年組織的一個Gau(大區)的頭子。先生不在家,他的胖太太慌了神,嚇得渾身發抖,來敲門求援。我只好走過去,美國兵大概很出意外,問我是幹什麼的。我說是中國人,是“盟國”,來幫他當翻譯的。美國兵沒有再說話,我就當起翻譯來。他沒有問多少話,態度中正平和,一點沒有兇狠的樣子。反正胖太太的女兒已經躲了起來,當母親的只說不知道。訊問也就結束了,從此美國大兵沒有再來。
此外,美國兵還佔用了一些民房。他們漂洋過海,不遠萬里而來。進了城,沒有適當的營房,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