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一個例外,我畢竟真是在延邊大學講了一次。所以一反常規,也給自己臉上貼一點金。
我在延邊只呆了六天,時間應該說是非常短的。但是,我卻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吃所未吃,感所未感,大開眼界,大開口界。我國的朝鮮族是異常好客的,簡直可以說是好客成性。住在這裡的漢族,本來也是好客的,又受到了朝族的薰陶,更增加了好客的程度。我們時時刻刻沉浸在友誼的海洋之中,友誼之浪,情好之波,鋪天蓋地,瀰漫一切。我們彷彿生活在人類世界之上的另一個世界裡,我們的感覺決不能用感激二字來表達,這是遠遠不夠的,我年屆耄耋,有生之年,永遠不會忘記了。
我舞筆弄墨,成癖成性,在思緒感情奔騰澎湃之餘,不禁又拿起筆來。但限於時間,只能表達所聞所見於萬一,聊志個人的雪泥鴻爪而已。
1992年7月29日於延邊大學專家招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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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延吉吃的第一頓飯(1)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已經整整八十一年了。按天數算,共是二萬九千五百六十五天。平均每天吃三頓飯,共吃了八萬八千六百九十五頓飯。頓數多得不可謂不驚人了。而且我還吃遍了世界上三十多個國家的飯。多麼好吃的,多麼難吃的,多麼奇怪的,多麼正常的,我都吃過,而且都吃得下去。我自謂飯學已極精通,可以達到國際特級大師的標準了。對吃飯之事圓融自在,已臻化境。只要有飯可吃,我便吃之。吃飯真成了俗話說的“家常便飯”了。
到了延吉,剛一下飛機,到機場迎接我們的延邊大學鄭判龍副校長、盧東文人事處長、王文宏女士和金寬雄博士,隨隨便便一說:“我們到朝鮮冷麵館去吃個便飯吧!”客隨主便,我就隨隨便便地答應了。數千裡勞頓之餘,隨便吃一點便飯,難道還不是世間最愜意的事嗎?
我們好像是隨便走進一家飯館,坐在桌旁,我萬沒有想到,不遠千里來避暑的延吉,熱得竟超過了北京。在揮汗如雨之餘,菜逐漸上桌了。除了有點朝鮮風味以外,菜都是平平常常的,一點也沒有引起我的特別注意。只有肚子確實有點空了,於是就大吃起來。好在主人幾乎都是老朋友,他們不特別講求禮儀,強客人之所難;我們也就脫落形跡,不故作虛偽,任性之所好,隨隨便便地大吃起來。此時好像酷暑驟退,滿座生春,我真有點怡然自得,“不知何處是家鄉”了。
然而,正在此時,廚師卻端上了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鱗魚來,魚搖著尾巴,口一張一合,雙鰭擺動,每一個鱗片都閃出了耀眼的珍珠似的白光。我立即大吃一驚,把眼睛瞪得圓而且大,眼裡面的白內障還有什麼結膜炎,彷彿一掃而空,又能洞見纖微,視芥子如須彌山了。我真不知道,我們這一群可敬可愛的延吉的老朋友主人,葫蘆裡想賣什麼藥。我的心忐忑直跳,不知如何是好。我以為還會有火鍋之類的東西端上桌來。說不定廚師還會親臨前線,表演一下殺煮活魚的神奇手段,好像古代匠人的運斤成風。或者從制錢的小眼裡把香油灌入瓶中。我屏住了呼吸,虔心以待。
可是主人卻拿起了筷子,連聲說:“請!請!”他是要我們下筷子吃魚了。他似乎看出了我們的困惑,首先用筷子尖一扒拉,彷彿是一個魔術師似的,一整塊連著魚肉的魚鱗被掀了起來,露出了魚肉,粉紅色的肉上橫貫著一條深紅的線。再一細看,魚肉並非一個整體,而是已經被切成了魚片。只需用筷子一撥,再一夾,一片生嫩——用廣東話來說,應該是生猛吧——的魚片就能納入口中了。
我怎麼辦呢?我的心直跳,眼直瞪,手直顫,唇直抖。我行年八十,生平面臨的考驗,多如牛毛,而且五花八門,種類繁多。但是,今天這樣的考驗,我卻還沒有面臨過而且連夢想也沒有想到過。我鼓足了勇氣,拿起了筷子,手哆裡哆嗦地,把筷子伸向魚身,撥出了一片魚肉,正想往嘴裡放時,魚忽然把尾巴搖了搖,雙鰭擺了擺,瞪大了眼睛,張開了嘴巴。這一切好像都是對著我來的。我的心跳動得更厲害了。我不能也不敢再把魚片放回原處。眼睛一閉,狠心一下,硬是把魚片塞進嘴內。魚片究竟是什麼滋味,大家可以自己想象了。
可是,好客的主人卻偏偏要遵照當地人民的習慣,一定要把盛魚的瓷盤改動位置,一定要讓魚頭對準座上的主賓,就今天來說,當然就是我了。這真是火上加油,“屋漏偏遭連夜雨,船破又遇打頭風”。我心情迷離,神志恍惚,怵然、悚然、愴然、慫然、悻然、惘然無所措手足,一下子沉入夢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