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當然是江薏姐。我是家裡第一個把那篇文章看完的人,一字一句地,努力克服著看見自己熟悉的人名被印在紙上的恐懼。因為姐姐說,那麼多的字密密麻麻地排在一起,她看著就頭暈,所以我看完了給她講一遍就可以了。報道從昭昭開始說起,我能從字裡行間隱約看到江薏姐全神貫注地想要打動人的神情,在她的文字中,昭昭是個孤獨無助,身患絕症的小女孩。雖然淡化了她爸爸的事情,但是也在強調她家所有親戚的牆倒眾人推。哥哥就自然成了拯救小女孩的天使。昭昭的同學據說都很願意配合採訪,每個人都在熱切地表達著他們對鄭老師的尊敬,以及對昭昭的同情——他們當中,一定有人曾經淋漓酣暢地在學校的論壇上
說過昭昭“活該”,只不過,也許他們覺得那些論壇裡的話都是不能算數的。
緊接著,報道的重點就放在了醫院上面。昭昭家那個我們都見過的親戚出示了昭昭的病歷記錄,出院記錄,以及最後一天被重新送進去急救的證明。所有這些證明中,其實我也幫了江惹姐的忙。因為我的衣袋裡,一直有那張我們去繳費買血小板的單據,那上面的時間,應該是至關重要的證明——那個時間的確顯示著,買血小板的時間的確比昭昭入院晚了將近兩個小時。有兩個匿名的護士接受了採訪,其中一個剛剛在那家醫院結束實習期——所以她不用擔心丟掉工作——她跟別人一樣,也說鄭老師令她印象最為深刻。“鄭老師對所有人都好。”這是她的原話。另一個護士參加了搶救,她說:“我不能講太多,我只能說,我到急診室開始搶救的時候,陳醫生就說其實那孩子不行了,我看得出的,實在是流了太多的血……她是什麼時候送進來的,接診的不是我,我不能亂說……”一個曾經和昭昭住過同一個病房的孩子的家長願意作證,他說整個病房的人都在中午的時候,也就是搶救開始約兩小時前就看到了昭昭被推進來……報道的後面,附著一張昭昭和哥哥最後的合照。是昭昭生日那天,我在病房裡替他們拍的。所以我在下面那行“圖片提供”的小字裡,看見了詭異的三個字:“鄭南音”。昭昭穿著病號的衣服,哥哥和昭昭都笑得很開心。
姐姐微笑著說:“我早就說了嘛,江薏是好樣的。”江薏姐也許的確做到了,向所有人證明哥哥是個好人。但是此刻我心裡想到的,是陌生人李淵,是臉孔晶瑩的護士長天楊,是像座小小的雕像那樣紋絲不動的臻臻。他們都沒有被寫進這篇報道里來。也許此刻想起他們本身就是不合時宜,外加搞不清楚狀況,姐姐知道了鐵定又要罵死我了,但我就是做不到像姐姐那樣,斬釘截鐵,心無旁鶩,長驅直入地殺到對方的陣營裡面去——因為她已經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陣營劃出來了,所以一切都跟著簡潔明瞭。我卻不行。——即使是為了哥哥,也不行嗎?不對,我用力地甩甩頭,只要能夠救哥哥,我願意放棄我的生命,但是,我和哥哥是一樣的人,我們總是做不到輕而易舉地跟人同仇敵愾。
我只是不忍心看著,哥哥必須用他最厭惡的方式為自己換來生命和自由,換來傷痕累累的生命,和苟延殘喘的自由。不過像我這樣的人,若是真的上戰場,會被長官一槍打死用來震懾軍心吧?姐姐就是那個長官。
江薏姐的週刊面世的當天傍晚,《龍城晚報》的社會版頭條就刊發了她的那篇報道,不過刪節了一部分,又加了點無聊的評論。第二天一早,這個報道被換了各種標題,出現在中國大大小小的城市的報紙上。自然也就多了各種各樣的評論—我是這麼理解的,既然是評論,那就一定要揀嚇人的話說。所以有人在感嘆即使是一個好人,我們的社會也不應該同情這種自行復仇替天行道的行為,這不是一個現代法制國家該有的東西;也有人在感嘆這一切都是醫療保障制度缺失帶來的問題;還有人講得太複雜我也不大記得清了……總之,二十四小時之間,我又像三個月前那樣,害怕開啟我的電腦。因為說不定在什麼網站上,就能看見一個關於哥哥的標題,並且下面還跟著一些評論的部落格的連結。
家裡電話的插頭,已經被姐姐拔掉了。不過她的手機依舊會此起彼伏地響。因為她在那期節目裡出過鏡。她對著鏡頭說話的螢幕截圖不知被轉載了多少次,江薏姐說得對,人們不會忽略一個那麼美的“嫌犯家屬”的。
隨之而來的幾天裡,自然都充滿著喧囂。醫院—全稱是“龍城醫科大學附屬醫院青少年血液病研究中心”被推到了風口浪尖的位置。網上隨處可見的,都是對醫院的謾罵和詛咒——當然,所謂“隨處可見”,是指那些沒被管理員們刪掉的。我們高中的論壇自然也不甘寂寞。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