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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逸寧,我給她夾菜,回顧八年前她到學校來教我們革命舞蹈,但張逸寧幾乎沒有印象了,對她而言,南流縣是玉林的地區所屬縣,是她最終要離開的地方,她在南流縣呆了三年,但她的心是玉林的,她記起的,全都是玉林的人和事,她曾到南流鎮的中學教過舞蹈麼?似乎是有這回事吧。南流縣的三年,一閃而過,早就混沌不清了。

她仍然好看。在我看來,她是黎力的公主,他應該把她捧在手心裡。事實卻完全相反,張逸寧很殷勤,很乖,很不把自己當回事,一吃完飯她就要收拾碗筷,是決意收拾,並不是做樣子。她一定要洗碗,她說她喜歡洗碗。我便領她到沖涼房,那裡有一個水龍頭。她把碗放在地上,蹲著就洗起來,沖涼房很小,沒有光,我背對著門口站在她身後,她蹲著的樣子很好看,有著專業舞蹈演員的身形,腰小而柔軟,臀部滾圓飽滿。她很認真地洗著碗,一隻一隻衝乾淨,又一隻一隻擦乾。八年前南流鎮中學的籃球場上,冬天的陽光在照耀,我們排成兩排,張逸寧,那個我們只能遠遠觀看的人,來到了我們的面前,她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做示範,八月——桂花——遍地開——那個時刻,我們全都成了桂花,盛開在冬天。她糾正我們的動作,手高一點,下巴低一點,桂花開在了我們的手和下巴上,香氣馥郁,瀰漫到八年後,而這個讓桂花開放的人,她正蹲在沖涼房洗碗,光線昏暗。生活使一切面目全非,過去的時光已全部消失。

那兩個學期,校文藝隊活動衰微,改為以班為單位排練節目,兩個班聯合起來去工廠演出。樣板戲已經普及,又盛行樣板戲移植到地方劇種,幾乎人人都有了機會。《紅燈記》,它就這樣來到了我們班,安鳳美,趙細蘭,馬遠征,三人排練一出《痛說革命家史》。

安鳳美這個人,她對一切皆能從容,演一個李鐵梅,對她來說不過是一件好玩的事,她的一招一式也都像模像樣,不必費心。趙細蘭則不同,她是鎮上平常居民的孩子,善良,但膽小,長得不錯,卻從來沒有真正的機會。二00五年八月,我在玉林見到了她,趙細蘭,她和蔣錦一人騎了一輛舊腳踏車,穿越大半個玉林,到我住的地方來看我。說起境況,仍不好,下崗已有幾年,又重新找了工作,蔣錦在一家倉庫當保管員,趙細蘭又找到了一家糧店賣米。這是趙細蘭一生中經常要碰到的職業,在我的記憶中,她永遠都在賣米,她的一生就是在不同地方賣米組成的。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有一天,我意外地收到趙細蘭的信,高中畢業後我們各自插隊,不通音訊已有五六年,但我收到了她的信,她用工整的字跡告訴我,她有工作了,是在南部公社石窩的糧店裡。石窩是離南流鎮最遠的一個公社,山區,到南流鎮要坐半天的汽車。但趙細蘭知足,喜悅,她把這件喜事告訴我。又過了幾年,我回南流鎮,我到大興街趙細蘭家找她,她正好在,喜氣洋洋,她說她剛剛從石窩調回縣城,也在糧店工作。她那時已經不愛寫信了,再後來,音訊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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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 十四(2)

趙細蘭說,飄揚,你又找到我們了,三十年了呢。她們很晚才到,找了很久才找到這家偏僻的、新開的賓館,又找放腳踏車的地方,說一會兒話,照了相,她們就要回去了,還要起早上班。我送她們下電梯,她們卻客氣,在大堂裡又要告別,顯得生分。

我跟著她們從側門走到後面的空地上,那裡黑黢黢的沒有燈,地上還積了雨水,她們的腳踏車就停在那裡,有點孤零零的,還淋了雨。我伸手摸了摸趙細蘭的車座,覺得像是自己多年前的腳踏車。多年前,它跟我肌膚相親,風雨同舟。趙細蘭開鎖推車,她和蔣錦來到了大街上,沿著現在的時間,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馬路的那頭。

如果我是趙細蘭,我會覺得一九七五年是我最輝煌的日子麼?她給我寫信,是把我看成是她最珍貴日子的見證人麼?

那一年,一個孩子上了舞臺,平淡的生活中降落了一大塊光斑。她把臉塗紅,換上戲裝,舞臺的強光照耀著,底下好幾百雙眼睛在看,趙細蘭心裡是歡喜的。一個人,如果她一輩子在糧店賣米,但她中學時代曾經演過戲,她會認為,那是她值得珍藏的日子。我就是這樣想的。趙細蘭細聲細氣的,並不適合演李奶奶,但她只能演李奶奶,演一個老人,光彩奪目的李鐵梅是安鳳美來演。

她很認真,也積極,盡力做得像,但她忽然就哭了。

誰也不知道為什麼。但她當著大家就哭了,我們問,怎麼了?怎麼了?她拼命搖頭,好像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哭。既然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