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劈頭蓋臉地問了我一大堆問題。他讓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把我當靠墊似地拍打著,又是叫我吸雪茄,又是讓我吃蛋糕,喝酒。他一分鐘也不叫我停閒。因為家裡沒有威士忌,他簡直傷心極了。他要給我煮咖啡,絞盡腦汁地想還能招待我些什麼。他樂得臉上開了花,每一個汗毛孔都往外冒汗珠。
“你還是老樣子,”我一面打量著他,一面笑著說。
他的樣子同我記憶中的一樣,還是那麼惹人發笑。他的身材又矮又胖,一雙小短腿。他年紀還很輕——最多也不過三十歲——,可是卻已經禿頂了。他生著一張滾圓的臉,面色紅潤,面板很白,兩頰同嘴唇卻總是紅通通的。他的一雙藍眼睛也生得滾圓,戴著一副金邊大眼鏡,眉毛很淡,幾乎看不出來。看到他,你不由會想到魯賓斯畫的那些一團和氣的胖商人。
當我告訴他我準備在巴黎住一段日子,而且寓所已經租好的時候,他使勁兒責備我沒有事前同他商量。他會替我找到一處合適的住處,會借給我傢俱 ;——難道我真的花了一筆冤枉錢去買嗎?——,而且他還可以幫我搬家。我沒有給他這個替我服務的機會在他看來是太不夠朋友了,他說的是真心話。在他同我談話的當兒,施特略夫太太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補襪子。她自己什麼也沒說,只是聽著她丈夫在談話,嘴角上掛著一抹安詳的笑容。
“你看到了,我已經結婚了,”他突然說,“你看我的妻子怎麼樣?”
他笑容滿面地看著她,把眼鏡在鼻樑上架好。汗水不斷地使他的眼鏡滑落下來。
“你叫我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呢?”我笑了起來。
“可不是嘛,戴爾克,”施特略夫太太插了一句說,也微笑起來。
“可是你不覺得她太好了嗎?我告訴你,老朋友,不要耽擱時間了,趕快結婚吧。我現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看看她坐在那兒,不是一幅絕妙的圖畫嗎?象不象夏爾丹①的畫,啊?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我都見過了,可是我還沒有看見過有比戴爾克·施特略夫夫人更美的呢。”
①讓·西麥翁·夏爾丹(1699—1779),法國畫家。
“要是你再不住口,戴爾克,我就出去了。”
“我的小寶貝①。”他說。
①原文為法語。
她的臉泛上一層紅暈,他語調中流露出的熱情讓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施特略夫在給我的信裡談到過他非常愛他的妻子,現在我看到,他的眼睛幾乎一刻也捨不得從她身上離開。我說不上她是不是愛他。這個可憐的傻瓜,他不是一個能引起女人愛情的人物。但施特略夫太太眼睛裡的笑容是含著愛憐的,在她的緘默後面也可能隱藏著深摯的感情。她並不是他那相思傾慕的幻覺中的令人神馳目眩的美女,但是卻另有一種端莊秀麗的風姿。她的個子比較高,一身剪裁得體的樸素衣衫掩蓋不住她美麗的身段。她的這種體型可能對雕塑家比對服裝商更有吸引力。她的一頭棕色的濃髮式樣很簡單,面色白淨,五官秀麗,但並不美豔。她只差一點兒就稱得起是個美人,但是正因為差這一點兒,卻連漂亮也算不上了。施特略夫談到夏爾丹的畫並不是隨口一說的,她的樣子令人奇怪地想到這位大畫家的不朽之筆 ;——那個戴著頭巾式女帽、繫著圍裙的可愛的主婦。閉上眼睛我可以想象她在鍋碗中間安詳地忙碌著,象奉行儀式般地操持著一些家務事,賦予這些日常瑣事一種崇高意義。我並不認為她腦筋如何聰明或者有什麼風趣,但她那種嚴肅、專注的神情卻很使人感到興趣。她的穩重沉默裡似乎蘊藏著某種神秘。我不知道為什麼她要嫁給戴爾克·施特略夫。雖然她和我是同鄉,我卻猜不透她是怎樣一個人。我看不出她出身於什麼社會階層,受過什麼教育,也說不出她結婚前乾的是什麼職業。她說話不多,但是她的聲音很悅耳,舉止也非常自然。
我問施特略夫他最近畫沒畫過什麼東西。
“畫畫?我現在比過去任何時候畫得都好了。”
我們當時坐在他的畫室裡;他朝著畫架上一幅沒有完成的作品揮了揮手。我吃了一驚。他畫的是一群義大利農民,身穿羅馬近郊服裝,正在一個羅馬大教堂的臺階上閒蕩。
“這就是你現在畫的畫嗎?”
“是啊。我在這裡也能象在羅馬一樣找到模特兒。”
“你不認為他畫得很美嗎?”施特略夫太太問道。
“我這個傻妻子總認為我是個大畫家,”他說。
他的表示歉意的笑聲掩蓋不住內心的喜悅。他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