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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部分

凡·佈施·泰勒先生身體非常削瘦,生著一個大禿腦袋,骨頭支稜著,頭皮閃閃發亮;大寬腦門下面一張臉面色焦黃,滿是皺紋,顯得枯乾瘦小。他舉止文靜,彬彬有禮,說話時帶著些新英格蘭州口音。這個人給我的印象非常僵硬刻板,毫無熱情;我真不知道他怎麼會想到要研究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來。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在提到她死去的丈夫時,語氣非常溫柔,我暗自覺得好笑。在這兩人談話的當兒,我把我們坐的這間客廳打量了一番。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是個緊跟時尚的人。她在阿施裡花園舊居時那些室內裝飾都不見了,牆上糊的不再是莫里斯牆紙,傢俱上套的不再是色彩樸素的印花布,舊日裝飾著客廳四壁的阿倫德爾圖片也都撤下去了。現在這間客廳是一片光怪陸離的顏色,我很懷疑,她知道不知道她把屋子裝點得五顏六色的這種風尚都是因為南海島嶼上一個可憐的畫家有過這種幻夢。對我的這個疑問她自己作出了回答。

“你這些靠墊真是太了不起了,”凡·佈施·泰勒先生說。

“你喜歡嗎?”她笑著說,“巴克斯特①設計的,你知道。”

①雷昂·尼古拉耶維奇·巴克斯特(1866—1924),俄羅斯畫家和舞臺設計家。

但是牆上還掛著幾張思特里克蘭德的最好畫作的彩色複製品;這該歸功於柏林一家頗具野心的印刷商。

“你在看我的畫呢,”看到我的目光所向,她說,“當然了,他的原畫我無法弄到手,但是有了這些也足夠了。這是出版商主動送給我的。對我來說真是莫大的安慰。”

“每天能欣賞這些畫,實在是很大的樂趣,”凡·佈施·泰勒先生說。

“一點兒不錯。這些畫是極有裝飾意義的。”

“這也是我的一個最基本的看法,”凡·佈施·泰勒先生說,“偉大的藝術從來就是最富於裝飾價值的。”

他們的目光落在一個給孩子餵奶的裸體女人身上,女人身旁還有一個年輕女孩子跪著給小孩遞去一朵花,小孩卻根本不去注意。一個滿臉皺紋、皮包骨的老太婆在旁邊看著她們。這是思特里克蘭德畫的神聖家庭。我猜想畫中人物都是他在塔拉窩村附近那所房子裡的寄居者,而那個餵奶的女人和她懷裡的嬰兒就是愛塔和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我很想知道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對這些事是不是也略知一二。

談話繼續下去。我非常佩服凡·佈施·泰勒先生的老練;凡是令人感到尷尬的話題,他完全迴避掉。我也非常驚奇思特里克蘭德太太的圓滑;儘管她沒有說一句不真實的話,卻充分暗示了她同自己丈夫的關係非常融睦,從來沒有任何嫌隙。最後,凡·佈施·泰勒先生起身告辭,他握著女主人的一隻手,向她說了一大篇優美動聽、但未免過於造作的感謝詞,便離開了我們。

“我希望這個人沒有使你感到厭煩,”當門在凡·佈施·泰勒的身背後關上以後,思特里克蘭德太太說。“當然了,有時候也實在讓人討厭,但是我總覺得,有人來了解查理斯的情況,我是應該儘量把我知道的提供給人家的。作為一個偉大天才的未亡人,這該是一種義務吧。”

她用她那一對可愛的眼睛望著我,她的目光非常真摯,非常親切,同二十多年以前完全一樣。我有點兒懷疑她是不是在耍弄我。

“你那個打字所大概早就停業了吧?”我說。

“啊,當然了,”她大大咧咧地說,“當年我開那家打字所主要也是為了覺得好玩,沒有其他什麼原因。後來我的兩個孩子都勸我把它出讓給別人。他們認為太耗損我的精神了。”

我發現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已經忘記了她曾不得不自食其力這一段不光彩的歷史。同任何一個正派女人一樣,她真實地相信只有依靠別人養活自己才是規矩的行為。

“他們都在家,”她說,“我想你給他們談談他們父親的事,他們一定很願意聽的。你還記得羅伯特吧?我很高興能夠告訴你,他的名字已經提上去,就快要領陸軍十字勳章了。”

她走到門口去招呼他們。走進來一個穿卡其服的高大男人,脖子上繫著牧師戴的硬領。這人生得身材魁梧,有一種壯健的美,一雙眼睛仍然和他童年時期一樣真摯爽朗。跟在他後面的是他妹妹;她這時一定同我初次見到她母親時年齡相仿。她長得非常象她母親,也給人這樣的印象:小時候長得一定要比實際上更漂亮。

“我想你一定一點兒也不記得他倆了,”思特里克蘭德太太說,驕傲地笑了笑。“我的女兒現在是朵納爾德遜太太了,她丈夫是炮兵團的少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