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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古今中外,凡是偉大的作家,沒有不從農村大地吸取|乳汁的。”①東遼城,這個位於滹沱河南岸的小小社會,是孫犁瞭望世界、觀察人生的第一站:童年,我在這裡,看到了雁群,看到了鷺鷥。看到了對艚大船上的夫婦,看到了縴夫,看到了白帆。

他們遠來遠去,東來西往,給這一帶的農民,帶來了新鮮奇異的生活感受,彼此共同的辛酸苦辣的生活感受。②

貧困是一種無情的壓迫,它並不選擇年齡。孫犁不用單看縴夫如何淌汗,船家如何吃苦,他不用單從別人身上才知道世界上有受苦受累這件事,他自己還在很小的時候,也親自品嚐了生活的辛酸苦辣。那時,河北省很多地方都流傳著“糠菜半年糧”的俗諺,意思是,就是在好年盛景,每年冬末春初,直到夏收到來之前,一般農戶糧食很缺,都要靠吃糠皮野菜(包括樹葉),混過一段青黃不接的日子。那時的春天是“苦春”,幼弱的孫犁和他的同齡小夥伴們,是用“度春荒”代替了“春遊”的。不過,童年畢竟是童年,孩子們也真的把“度春荒”變成某種程度的“春遊”了,他們帶著小刀,提上小籃,成群結隊地湧向野外,去尋挖剛剛出土的野菜:

……田野裡跑著無數的孩子們,是為飢餓驅使,也為新的生機驅使,他們漫天漫野地跑著,尋視著,歡笑並打鬧,追趕和競爭。

春風吹來,大地甦醒,河水解凍,萬物孳生,土地是鬆軟的,把孩子們的腳埋進去,他們仍然歡樂地跑著,並不感到跋涉。

清晨,還有露水,還有霜雪,小手凍得通紅,但不久,太陽出來,就感到很暖和,男孩子們都脫去了上衣。

為衣食奔波,而不大感到愁苦,只有童年。①飢餓中的歡樂總帶有苦澀的味道,而且也不會維持多久,除非人們在長期的煎熬中,已經習慣或“忘掉”了飢餓狀態,“以苦為樂”。但這種歡樂的效果,乃是孩子式的天真或麻木所致,倒益發令人感到酸辛了。對於故鄉人民吃糠咽菜、含辛茹苦的時代,孫犁藉助孩子的天真表現,以輕鬆之筆出之,正類乎長歌當哭,痛定思痛,恰說明這種童年經歷,給他留下了多麼深刻的記憶。這記憶終於變成一把鍬,幫助他掘開了故鄉父老在歷史上經歷的更可怕的夢的墳墓:我的童年,雖然也常有兵荒馬亂,究竟還沒有遇見大災荒,像我後來從歷史書上知道的那樣。這一帶地方,在歷史上,特別是新舊五代史上記載,人民的遭遇是異常悲慘的。因為戰爭,因為異族的侵略,因為災荒,一連很多年,在書本上寫著:人相食;析骨而焚;易子而食。②孫犁和他的小夥伴們,那時當然不會知道這些事情,所以還是歡笑著、追逐著挖他們的野菜。當野菜越挖越少、不能果腹的時候,他們就得尋找那些比野菜更難下嚥的東西了。

孫犁的家位於村子裡很深的一條小衚衕底上,在他們家的北邊,有一棵大楊樹,他的童年時光,有很多是消磨在這棵樹下和它的周圍:秋風起的時候,他揀過樹葉,用長長的柳枝穿起來,像一條條大蜈蚣。特別是大荒之年,地裡野菜少的時候,他還吃過飄落的、像一串穗子似的楊花。這東西吃起來頗麻煩,要用水浸好幾遍,再上鍋蒸,味道很難聞,是最苦、最難下嚥的“野菜”了。

孫犁童年時代遇到的最嚴重的災荒,是1917年夏天滹沱河決口,使他的家鄉一帶成為澤國。莊稼全完了,高粱也被衝倒,泡在泥水裡。直到秋天降霜,水還沒退完,不說晚莊稼種不上,種冬麥也困難。這年秋天,顆粒不收,村邊樹上的殘葉、榆樹皮、泡在水裡的高粱穗,都成了人們的充飢物。有很多孩子到退過水的地方去挖地梨和“膠泥沉兒”(一種比膠泥硬而略白的小泥塊),放在嘴裡吃。很快,鄉民出現菜色,老、病者相繼死去,以席代棺,草草埋葬。

孫犁那年四歲,也加入到孩子們的覓食隊伍,到野地裡去尋找小魚、小蝦、螞蚱、蟬和其它可以吃的昆蟲,去尋找野菜和所有綠色的、可以吃的植物。常在一起的,有個叫盼兒的小閨女,因為母親有癆病,生得很瘦小,可是在競爭中眼快手疾,幹活利索,常使別的孩子落在後面。她的父親是個推車實菜的農民,因為從小託食於賣菜,被鄉里謔稱為“菜虎”(菜虎本來是一種專吃青菜的軟體蟲子)。這時就有不懂事的孩子問盼兒:

“你爹叫菜虎,你們家還沒有菜吃?還挖野菜?”

盼兒並不以為謔,照樣手腳不停地挖著土地,回答:“你看這道兒,能走人嗎?更不用說推車了,到哪裡去躉菜呀?一家人都快餓死了!”

這回答頓時刺激了孩子們的飢餓感,都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