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罷方折起頁子,即見張秋明甩著步子進來,十分利落地向尹繼善一躬又一揖,臉色又青又白。一絲笑容也沒有,徑自站在簽押房當央,說道:“司裡差事弄不下去了,請制臺主持公道!”
“哦,弄不下去?”尹繼善翻起袖裡子,雙手捧詔書小心翼翼放進匣子,又把信折起塞迸袖子,看也不看張秋明一眼,說道:“——所以你又來找我?如今你成了我的一塊臭膏藥了,貼上要尋我的事了?”張秋明冷笑道:“制臺是江南王麼!有您撐腰作對,下頭人誰還聽我的?您就要走的人了,橫身兒和我們屬下打彆扭,這何苦呢?再說,‘一枝花’一案,是我臬司衙門主辦。如今下面廳裡的司員都徑直向您彙報。把我這按察使倒撂在一邊,今年刑部的案匯叫我怎麼寫?”
尹繼善看著這位整日尋事的下屬,半晌突然一笑,說道:“你天天來說‘一枝花’。其實當初這案子最早是交結你的,你沒有理嘛!我忙極了,只想告訴你,你沒有一個字說對了!這是總督衙門,所有江浙兩省的軍政、民政、財政、學政、法司,沒有我不能管,沒有我管不到的,你是聽參的人,還是本分一點。曉得一點上下之禮。從明日起,我的戈什哈就要把你攔在儀門外——真奇怪,我怎麼會選了你這麼個人來作臬司,想起來就羞死了!”自從上次當眾齟齬,這個張秋明突然變得瘋了一樣,三天兩頭來纏尹繼善,有時連會都議不成,尹繼善也只是耐著氣兒冷冷打發他回去,今日第一次發作,連一句髒話也沒有。卻字字如刀似劍,若冰若霜,旁邊站的戈什哈都聽得心裡發毛,張秋明也被他激得打個愣兒,說道:“你——?你不見我?就是張衡臣,他敢說這話?”
“他不敢我敢!我立時要見巡撫,藩司們議事,你請駕吧!”
“我不走!你侮辱士大夫!我要辭職!”
“你就是這一套。我看你少來我這裡,多去瞧瞧郎中,恐怕你有失心瘋病兒。”尹繼善冷笑著起身端茶一啜,拔腳就走,頭也不回說道:“我到西花廳議事,張大人願走好生送,願留好生看茶,不許慢待。他有病!”眾戈什哈一個個繃著臉暗笑,紛紛答應領命。張秋明氣得癲子一樣。口中叫著“你小尹才有病,你才發瘋”!一邊向外撲,早已被兩個戈什哈架著拖回來,往椅子上一搡,道:“您大人安分著點,別叫我們作下人的難為!”
此時恰範時捷、道爾吉從儀門進來,後頭還跟著剛從北京趕來的劉統勳、黃天霸,道爾吉前頭先導,揖讓著劉統勳進月洞門,聽見這邊嚷嚷,都偏過頭來看。尹繼善已走上花廳臺階,又回步來迎,笑道:“那是個官場失意、痰迷心竅、百藥不入的人,理他做什麼!前腳接傅六爺信,後腳延清你們就來了,好快的腿子!”劉統勳知他說的是張秋明,便隨著走進花廳,落座接茶,說道:“在承德皇上召見,說起過這人。皇上說,隔山拜佛不敬佛,到他當宰相,無山可隔,就好當曹操了。把他貶到廣州九品縣丞待選,重新拜起!”說得眾人都笑,尹繼善見黃天霸垂手站著,指座兒道:“天霸已是天下第一名捕。還和我鬧客氣!”黃大霸才揖手斜簽著坐在一邊。
“紀曉嵐這一次算是造起一個大聲勢,他大不易!”範時捷是個一喝茶就出汗的人,摘了大帽子揩著前額道:“不過我心裡還是犯嘀咕,天下圖書都收,都用車送北京,怕紫禁城也盛不下。還要看要刪要改要校要編,那是多大一部四庫全書?”劉統勳笑道:“那是你讀聖諭讀得不仔細。不是見書就收,是要珍版秘藏,不然,北京城騰空也盛不下。饒是這樣,文淵閣裡現在書堆得已經沒有插腳地方了。”尹繼善用扇背輕拍手心,莞爾一笑,說道:“這部書大得很了。我粗算過一筆帳,修編學者沒有三百人,繕錄人少了四千,沒有二十年工夫此事辦不下來!什麼《永樂大典》,又是《古今圖書整合》,比起來都成了這個——”他伸出小指甲掐了一下,又道:“不過咱們還說咱們的正經事吧。大霸,你見過這裡巡捕廳江定一沒有?”
黃天霸聽他講說,修一部書要費這麼大精神氣力,心裡正驚訝嗟嘆,被這位思緒敏捷的青年總督兜地一轉問到了案子,怔了一下才道:“標下已經見過江頭兒,還有馬總頭也見了。這個案子江頭兒只打外圍,真正進‘一枝花’風水地裡趟的,全是退休的老衙役。當初離南京我還心裡彆扭,後來越看劉大人和尹大人的決斷,真是人神不測!‘一枝花’現在燕子磯、老故宮、虎踞關和玄武湖北機房屯四處香堂,有香眾約兩千三百人上下,靈谷寺南屯舊五通廟處設有一座總堂,總堂管著全省十三處香堂,南京的四處只是代管,總共有在堂徒眾一萬四千名。敵情